落日西移时，台上的戏演得正好，夏日的傍晚总是格外燥热，台上的老生却仍唱个不休，只因他正在经历生命的寒冬“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人偶在火中挣扎着，向他倾诉胸中爱意，约摸是见惯了他的冷眼，也约摸是悟透了这世间对她的规训，她停止了挣扎，用最后的一揖向他告别。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倒是一出好戏。”“或许情到深处，也就没有恨与不恨一说了”碧瑶微微眯眼，看向身旁的黑衣女子，此时鼓声渐起，琴师拉着长长的调子，风声渐起，琴声也渐渐变得急促，百姓们纷纷掩面涕泣“暖矣——孤矣——”老生扑倒在地，花白的头发根根映出他沧桑的年岁，可他再如何痛哭，台下观众却也早已笑着散场。
“碧瑶，你觉得这戏如何？”“都是些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喽，毫无新意，幽姨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你觉得，他很负心？”碧瑶扬起脸，端的是睥睨天下的架势“那当然喽，如果我是那女子，定不会为了一个负心之人辜负青春。”
幽姬摇头“孩童之语，若你是那戏中人，经历了她的悲喜，便不会如此说了。”碧瑶眼神轻动，轻笑着坐在幽姬身旁，“幽姨，难得见你如此开怀，不如和我再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比如你和……”幽姬狠狠推她一把，言语中已带上丝丝慌乱“碧瑶，出门在外，不要放松警惕，你……哈哈哈”碧瑶笑着收回手，眨眼看着她，“你说不说，不说我就闹你”幽姬抚摸着面纱，望向远处的绮丽霞光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蛮荒。”
“想不到这魔教的朱雀圣使竟是名女子，失敬失敬”少年行迹如风，将一柄仙剑使得出神入化，也用它干下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勾当，“你确实很美，只是……”只是什么，她攥着飘落的面纱，冷冷地看向墙上刻痕，“你竟敢只身一人闯到这里来，还对明王圣母行此悖逆之举，不怕有来无回么？”
“好极，在下正要试试姑娘的功法”他踢起剑柄，拔剑向她挑来，为什么说挑？只因这人看似喊打喊杀 实则又在图谋着摘下她的面纱，“你……看我不杀了你——”她劈出一掌，却被大她一圈的热烫掌心牢牢锁住，俯仰之间，那少年便欺到她眼前，被她狠狠一推，反倒挤来一阵笑音，“多谢姑娘助我一臂之力”趁她羞臊之际，他竟从身后甬道直接遁走了，何其狡猾，那时她便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
“后来呢？”碧瑶歪着脑袋，端的是一副懵懂模样，“你这个机灵鬼，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来问我”“幽姨你就说说嘛”
“再一次见他，是在十万大山。”“十万大山？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易守难攻，是各方势力都想要盘踞的地方，那次他奉师门之命下山，我们又一次相遇了。”
“姑娘，这次怎么不戴你的面纱了？”他懒懒地笑着，与他不同，他的师弟师妹们对她似乎只有怒目而视，“没什么，只是见了你便觉胸闷气短，便不想戴了。”她仰起头，听着他笑意更深了几分，“这十万大山深处瘴气弥漫，地形复杂之时只身行走更是危险重重，在下有颗避毒丹，姑娘若不嫌弃，便自行服下吧。”想起上次被他挑落面纱一事，她心里便有股难言的羞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在下确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他们在山中迷路，已有两日不辨方向，我的出现正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我承了他的情引他们出去，却也惹来他师门的非议，为他埋下了祸根。”
“祸根？”“是的，一个足以将他毁灭的祸根，那是一场秘密的浩劫”
“那是什么？”幽姬看她一眼，眼神仍带着当时的余惧，“我不知道，宗主与我说，他恐怕此生，再也不能与我相见了。”幽姬眼睫轻颤，泪水被风吹落，消失在她的面纱里，她的声音变得幽微伤感，此时的她，不再是气势凛然的朱雀圣使，而是一个思念爱人的女子
“我以为他是因我俩之事而获罪，所以那时的我，几乎悲伤得快要死去，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竟没有他的一点消息，我便知，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宗主，你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了？”彼时的她在听到宗主传唤的那刻，便戴上护臂腹甲，拿上她的软鞭赶回宗内，宗主看着她，眼神沉沉，甩袖便走“幽姬，你看看你，都憔悴成了什么样子？”
她越发没了着落，几欲痛哭出声“宗主，你告诉我啊，是不是有了他的消息？”“是朱雀圣使吗？”不知何时，小痴怀抱着女儿在屏风后静静地伫立着，幽姬虽看不清她的眉眼，仍需问候她一声“夫人。”“嗯，圣使安，女子之事，他不便与你多谈，便让我来告知。”幽姬抬起眼，神色麻木“夫人，他是不是……因为我……？”“非你之过，他还活着，你也不要太过悲伤，山长水阔，你们总有相见之日的。”“多谢宗主，多谢夫人。”
“我娘，还和你说了什么？”幽姬摇摇头，拂手擦去碧瑶眼角的泪水，“我还没哭，你怎么先哭了？”碧瑶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开口“幽姨，关于那场浩劫，在民间有很多传闻，你要不要听？”幽姬点点头，“你说吧”
“传说当年他回到师门之后，是被他的师弟们揭发了十万大山之事，他的师父也怀疑他私通魔教，他死活不肯承认才将他关起来的”“是么？既是如此，为何关于他的消息，宗主也只是略知一二呢。”碧瑶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还有第二个版本，你要不要听？”“你说”
“传说师门曾给了他两个选项，一个是要他杀死你，一个是要他自废武功。”幽姬冷笑“他都不会选的，他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威胁他，哪怕是师门，也休想让他低头。”“可事实是他自废了武功，自此世人皆知，他为一女子舍弃了掌门之位。”话音刚落，黑衣女子霎时起身，将桌上果盘带落一地，面纱后那张白皙的脸惊惧着抽搐“放肆，简直荒谬至极……”
怪不得她找不到他，竟被人陷害至此。她不是不相信他的爱情，只是将她与他的师门作比，实在是太看得起她，连我都知道，他是永远不会为了谁放弃自己的师门的……
她看向碧瑶，这个不久前还在春心萌动的女孩子，她如幽灵般靠近她“碧瑶，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轻易地，便丢掉了自己。”碧瑶神色平静，一双清澈眼眸仿佛倒映出她经年狰狞的面容“幽姨，你也相信了，不是吗？”
“故事里的他，不就是如台上那老翁一般，舍弃了自己心爱的人么？你为什么不恨他？你应该恨他”“我只恨自己不通消息，受人蒙蔽痛苦这许多年，却忘记了他也在受苦。”即便此时脸上早已泪水涟涟，她也不能去擦，她的心将永远埋在面纱之下，“碧瑶，你可知我带你来听戏的深意么？”
碧瑶轻笑“既然幽姨你也不相信，想来这老翁之心是再无人知了，我们回去吧。”幽姬怔了怔，似失魂喃喃自语“他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本就不是什么戏中人，我也不想了解任何人的悲喜，我只是我，任何人，都别想要摆布我。”幽姬抬起眼，在碧瑶身后，飘飒流云正似火焰般点燃了整片天空
而此刻，在她眼中，亦有一股幽芒乍现，将她整个人燃烧得炽热耀眼，那年的她，就是这样……
“谢谢你，碧瑶。”她摘下面纱，团在手心，第一次伸手擦掉了自己的泪水，她对着夕阳号啕大哭，只觉经年，没有这般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