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女儿？”万人往细看了孩子眉眼，笑呵呵地往怀里一揣大步绕过屏风“小痴，小痴。”屋内一女子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更换衣物，清隽的脸上仍透出几分苍白之色，“看过孩子了么？”万人往见她额头仍冷汗涔涔，忙拿了软垫靠在她身后，他捧着女儿小声喊叫
“小痴，女儿，咱们的女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的傻样，都“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小痴接过孩子，背身撩起衣襟，“你身子不好，喂奶这种事，交给乳娘就行了。”“是啊，夫人，交给我们就好，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大小姐的。”
小痴不住地抚摸着女儿圆嫩的后脑，朝他们回过头来“这孩子，在我肚里的时候就顽皮得很，怕是你们奈何不了她。”“你们都下去吧。”“是，宗主。”
“你怪我吗？”万人往一边给她掖被角，一边轻轻地落坐在床沿，“如今宗内风雨飘摇，我却在你临盆之际选择回到这里，你心里，是怨我的吧？”女子纤瘦的背影在葳蕤烛光下越发朦胧，她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再大的哀伤袭来，都只是流经她们，然后悄然逝去“我们的女儿，就叫碧瑶吧。”“为何？”
“瑶玉生于碧水之间，不是很美吗？以前我最爱跟着娘亲和姐姐们去山涧捡拾漂亮玉石，或化作法器，或戴作装饰，我天狐一族，古时就是爱美的。”万人往轻捏妻子的腰背“都听你的。”
女子回过头来，盈盈一笑“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总在那条河上垂钓来着？”“没有的事。”“堂堂宗主，竟然在小女子面前扯谎。”“绝对没有，不信你问瑶儿。”“又耍赖皮，瑶儿还小，等她大了，定要笑你老不休。”“……把瑶儿给我，你早些休息吧。”
小痴拉拉他的手，借着烛光觑了觑他的脸色“这么些天都没合眼，你也要注意休息才是，若实在疲累，把瑶儿交给乳娘带罢。”“走了。”小痴抚摸着他的衣角微笑“你心里也盼这个孩子好久了，是不是？我见过你给瑶儿拟的名字。”她轻轻皱眉“不过，那都是些什么名字？”
“来，碧瑶，这边。”“呀……呀……”女孩张开手臂，刚走了两步，就歪歪扭扭地倒在她怀中，“瑶儿，站起来自己走，别累着你娘亲。”她听着夫君那刻意高了几度的声音，不由轻笑出声，谁能想到，一向在母女面前柔和面孔的宗主大人在每次学步的半天时间里也会向她抱怨，他的女儿总把后脑勺留给自己，然后把可爱的笑容留给母亲。
这边碧瑶用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见小痴笑了，她也跟着露出大大的笑容，思及此，小痴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一般，她提起裙摆，向前走了几步，还没等回过头，就听见身后传来咿呀儿声，碧瑶果然扑摇着双臂向她走来，她惊喜地看向身后的他，有那么一刻，越过孩子，越过身后等着他差遣的那些人，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似从前一般柔软的东西，他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小痴，你还不肯回去吗？”小白冷笑地看着大殿内的男人，魅惑众生的脸上出现丝丝嘲弄“就为了他？一个人类？他迟早会死。”她捏捏小姑娘的脸蛋，眉眼又是一挑“特别是，有野心的男人，会死得更快。你又何苦跟着他卷进这红尘是非中呢？”风起回廊，卷皱一池春水，小痴神情淡淡，比之少时更多了几分坚定“姐姐，我不能离开他，碧瑶也不能，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福祸相依，同生共死的。”等碧瑶鼓弄着将脸颊从纤纤玉手中揪出时，正看见美人眼中落雾起雨，
“你当他是一家人，他考虑过你的感受吗？当初你为了他弃了六狐洞，他也放下一切携你归隐，我们也不说什么，可偏偏你临产之时，他又突然决定回到鬼王宗，这又是为什么？无非是因为人心卑劣的欲望。”小痴被她说到心中苦处，正欲落泪，却不想小白比她更甚“姐姐，你……怎么了？”“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姐姐，我现在过得很开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知道……”小痴低下头，与碧瑶相视一笑“自从有了碧瑶，我没有哪一刻是不幸福的。”“娘，我们让美人姐姐留下来吧。她看上去，很可怜。”小白一怔，那张美艳的脸也终是微笑起来，“我也有儿子，只是我，不曾见过。”更算不上什么，一家人。
  “他们此次来得蹊跷，既堂而皇之从正面攻打，攻势却不同以往，似是留了后手。”“幽姬，你什么都不必和小痴说，此次出行就当作寻常的省亲即可，若非事出突然，我定不会任她独自离开。”
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小痴这些年，过得开心吗？他带给过她什么呢？一份承诺？可这承诺在他决定不再归隐的那刻就被他毁掉了。一个孩子？可当她为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么多年，若没有她在他背后默默操持，只怕他早就垮了，哪里会有今日鬼王宗的风光？
  “爹，美人姐姐为什么要骂你，还要带走娘亲？”他无法对小白的指责说些什么，也无法在小痴碧瑶面前解释这一切，因为那是摆在他和小痴中间跨不过去的沟堑。
所幸，世上仍有那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能让他惶惶不安的心有可寄托之所，一切，还能挽回，他们，还年轻。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你一定要，亲自来接我。”男人身影闪了闪，终是回头看她一眼，然后走入憧憧人海。  
原来，一切，都无法挽回。人之所求，皆不复得，那么这世间，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宗主，您去看看小少主吧。”乳娘被他瞥过来冷厉的眉眼一吓，发着抖跪在地上“少主她……突发高热，嚷着叫夫人，宗主求您去看看她吧。”他睁着通红的眼，整宿整宿地苦熬着，只觉得这世间好不公平。“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小痴死了，永远的，被埋在了她所厌恶的，黑暗地底，而她却还活着，享受着阳光和花香。
悔之晚矣。“早知如此……”“
“宗主——”乳娘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凄厉地叫喊“少主可是夫人的亲生骨肉啊——”“早知如此……”他喃喃自语“我绝不会放她离开。”
  “小痴，如果我和孩子一起落入水里？你先救谁？”“我谁也不救。”他故意阴着一张脸，然后看着小痴笑着倒入他怀中“因为我相信，夫君一定会护我们周全的。”她睫毛微颤，似是不敢想象孩子落入水中的场景，他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我们的孩儿，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我知道。”
“爹，我字习得不好”“爹，记得吃饭”“爹，瑶儿给你倒茶”“爹，你要保重身体，你病倒了，娘会很担心的。”“爹，你一定要来找我们……”
  “碧瑶，她还好吗？”“小姐高热已退，只是脾胃困顿，乃气虚所致，只需食补即可，卧床静养时需敞开心怀，不应忧思太过啊。”“随我来。”他点点头，轻叹出门，青龙将手中小盒放在桌上，垂目看向屏风一角 “碧瑶小姐，这是宗主亲自为你炼制的法器，名叫伤心花，施法时花开重蕊，很是漂亮……”屋内珠帘轻动，一道微弱的声音跟着风悄悄飘过来“他走了吗？”“走了。” “他要杀了我，因为是我……害死了娘亲的”
“此言差矣，此次若没有天音寺偷袭，你娘又怎么会死，碧瑶小姐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为宗主，鬼王宗积蓄搏虎之力。”
碧瑶探出头来，看向屏风外拱手而立的人影，“圣使你说，他会不会哪一天真的把我杀了？”“不会” “为什么？”“宗主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最希望的就是一家人可以好好生活，宗主又怎么会违逆她的意愿？”
他走后，碧瑶卷起纱帘，看向儿时与母亲穿走嬉闹过的曲院长亭，与父亲一起读书习字的巍峨楼阁，与院落相接的几处庄园内传来孩童嬉笑玩闹的声音，多么纯粹的笑声，她的脸上也浮现一抹微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的命，花的命，都是如此短暂易逝，她忍着痛走下床去，走到那片春光里，花期已经如此短暂，人这一生就该如这花儿一样尽情绽放，才不要管这什么正道邪道的。
“碧瑶，这世间情爱，固然使人断肠，但情到深处，为爱牺牲亦是无怨无悔的。”“真的吗？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感情吗？”小痴看着女儿疲惫不堪的脸，轻轻开口“有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父母之爱，夫妻之爱，姐妹之爱，人生而有爱，这是天地神佛都控制不了的。”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碧瑶看向广袤天宇下游走的连绵群山，只觉满天神佛，皆为荒诞死相，比之猪狗尚不如。
 天地不仁，使母早逝，怜花之意，再无人知，知音虽在，锦书难托，霜雪落处，饶是青山，也算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