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夜

最后一眼看这个世间，是在青云山的玉清殿前。之后的记忆，随着血墙的崩塌烟消云散。

随着那道痴情咒的祭起，我轻轻的笑了。

我只来得及在漫天的血色里对着他微微而笑，这是我最想做、也是最后能做到的事情。

恍惚中飞红漫天，如落千万红雨，剑光倾透天地，刺目及白。

我或许曾在一瞬之间感到恐慌，这，就是我的结束吗？

没有丝毫预兆，更没有结果。

就这样，可以说是没有遗憾的告别这个人世间。

我死了，尽管合欢铃扣了我的一丝魂魄留给他人凭吊，我也知道，其实，我死了。

我死了，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似乎是在做梦，梦里有他，有父亲，有幽姨，他们似乎都在对我说些什么，我看不见，我的世界里，除了漆黑，并无其他。

隐约中感到轻柔的抚摸，和浅浅的叹气。

黑暗和冰冷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或许就来自于他时不时的诉说和那我并不希望出现的叹气。

因为这一丝温暖，死后的世界，才显得不是那么空虚和寂寞。

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尽管我想和他说不要再为我费尽心力的去挽回什么。

已逝的，终归不会回来，不是吗？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对他微笑都是奢望。

我连微微提上嘴角，都做不到了。

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孤寂，我还要继续多久呢？

其实我并不怕寂寞，也不怕孤独。只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又让我想到了当年小小的我，困在狐岐山地洞里的场景。
如果没有他，是不是我依旧会害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连感知的力气都没有了。

悲伤或者喜悦，已经不能在我身上出现，而我只剩微弱一魄，动摇的如同深夜的萤火，似乎转瞬间就能够被风湮灭。

有的时候，我会回想滴血洞里的日子，我想我已经能够体会那面墙壁上的字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具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枯骨，他们最后，是不是也是情终了，一场空？

滴血洞，滴血洞，如果能和你最爱的人死在一起，你是否会后悔呢？

我还会想起他给我烤的那个兔子，我想那真的是我这一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烤兔子，尽管，有些地方烤焦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爱上他，爱上这个呆呆傻傻的臭小子，我只知道，遇到他之后，我那个只能延伸到嘴边的笑容，终于再一次的延伸到了心里。

谢谢他让我再一次面对那些并不快乐、可以说是很伤心的往事，谢谢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谢谢他的笨拙和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心。尽管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魔教妖女，动辄看轻人命。

是的，看轻人命。或许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种人吧。

可以笑着说狠话，可以轻描淡写的生杀予夺。

拿我命，换他命。

他是不是，最后没有想到呢，我会这样做。

我只知道，我只希望，那个让我重新快乐起来的傻小子，和他的灵儿师姐好好的、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哪怕他忘了我，都无所谓。

这些黑暗和孤寂，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如果不是母亲，十年前我就应该在那不知尽头的黑暗里死去，融为狐岐山的一部分。

后来我想起了那柄伞，我去看他，他跪在雨地里，浑身湿透。我知道陆姑娘也在一旁，陪着他淋着倾盆瓢泼，雨点打碎了一切，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本也应像陆姑娘一样，默默的看着，关注着。可是我突然间不想看见他受到丝毫的伤害和委屈，我想让他知道，即使是他面对了一整个世界的孤寂，一整个世界的无情，也还是有我这样一点温暖和依赖。

就像在滴血洞里，他给的相依。

于是我走过去，将伞遮在了他的头上。

呐，张小凡，谢谢你。

就这样就可以。

二 白城

后来他问我苦不苦。

他可真是个傻子，我已经快要睡去已经快乐的那么安心，却还是要问我苦不苦。

于是我说，不是的，我不苦，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苦的，都是在人的心里。

人世间的事，快乐的事，我早已学会不强求。背负着母亲的死的我，怎么敢有一天去奢求快乐呢？

可是我还是努力微笑着，侍弄着母亲给我留下的一点向日葵。

有的时候我会坐很久很久，以为母亲会从向日葵中走出来，再次摸摸我的头，叫我的名字。

可是没有。
我已经学会了反复失望，学会微笑，已经是一种习惯。
幽姨说我命苦，可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我只是觉得，如果那时死去的是我就好了。那么我就不会那么沉重，那么喘不过气。

可是你告诉我，母亲真正的用意，并不是让我背负，而是让我好好感受生命，哪怕有再大再艰难的事，都要好好活着。

所以你看，我躺在这里，也是这个意思。

你是我祈求完好的唯一。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可是你又是那么的不同，世界对我不公，同样对你不公，你却毫无抱怨，对着那个凶你的大胖子恭恭敬敬的叫师傅，对着那些看轻你的人毫不介怀。

我，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再在心里，后悔着自己多活这么多年的生命？

毫无怨艾，是那一瞬间的你，教会给我的吧。

这个世间，从不会有完全顺你心，如你意的事情。命运的洪流，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卷了进来，
知道他身世的时候，也许早就注定了悲剧。

我会了痴情咒，他会了天书。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到这咒语，就像他从没想过会入鬼王。

所以我在那天之前，悄悄的跑去看他，他形容憔悴，眼底带着恍惚。

我面对着他，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是想去安慰他的，结果却还是他，一如既往的感动着我。

天和地，这么大。你和我，这么小。又有谁，是可以去依赖的呢？

对于将来，谁又有把握呢？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的，就是他在这样迷茫不知所措的情况下，给我擦竹子。

于是我说，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讨好我，送了多少奇珍异宝，可是…就算全天下的珍宝都放在我的眼前，也比不上你为我擦拭竹子的这只袖子。

你必是感动了对么，因为无助，因为天地间太多无常，命运太过戏弄人生，所以你看我的眼神，让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对么？

所以，你轻轻的抱住了我。

这么长，这么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时常想起这个拥抱，这些温暖。这些足够我抵御孤寂和黑暗的温暖。

它让我在黑暗中也不觉得害怕，就像我以前说， 原来在黑暗里，就算在快死的时候，我也可以找到个人依靠的。

你走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突然好奇起那个古井，那个满月下的古井。

于是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你没有回答，就带着答案走了。

这个答案，或许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因为第二天，我就死了。

对着九幽，用生命的代价许了个愿望。

或许我能猜到这个答案是什么，也许是田灵儿，也许不是。

可是这些，大抵都与我无关了。

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后悔为你断送自己的青春韶华。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你幸福，带着我从不曾拥有过的幸福，好好活下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日夜夜，为我奔波。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我的张小凡，尽管你现在叫鬼厉。

可是你还是张小凡，小凡，

偶尔听幽姨念叨，说你彻头彻尾的变了一个人，

可是只有我知道，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会有多么温柔。

尽管我看不见，摸不到。

这么多年，你必定是很累了吧，

那么忘了我吧，我其实，已经是个过去式，

被时间遗忘的干净彻底，听过你说鬓上银丝，流年弹指，

如今的昔日竹，只怕也被时间镌刻上纹路。

我们之间，

其实早就，

隔了一个生与死的鸿沟。

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后。

三 白城

我从没有想过我能活过来，

所以在狐岐山倒塌的一瞬间，

我留在金铃里的最后一丝魂魄终于不堪四灵血阵的压制，散入黄泉。

我的身体作为痴情血咒的债因，

将和我的魂魄一起坠尽九幽，历经三生七世，方能轮回。

我能给你留下的，只有那截袖子。寄托了我此生最大眷恋与不舍的袖子，如果你还需要，那么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你一定理解了我当年说的那句话。

不是的，我不苦，你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正苦的，都是在人的心里。

不是肉体上的苦，不是切肤之痛，不是灵魂的孤寂，更不是难以排斥的寂寞。

那是心里真真正正存在一个人，却对她的生命无可奈何的痛苦。

我于母亲，你于我。

所以你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恨不能和我同去。

可是，即使我知道你有多难过，我也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一如我给予你的微笑，我用微笑表达的坚强。

对于无情命运的最好打击，就是在痛苦的时候笑出来。

请相信时间，也请相信我。

终有一天会云淡风轻，三生七世后，我仍然会轮回，依旧会幸福。

所以，上天折磨了这么久，终于放过了我们，让所有人都释然。

他重新安排了陆姑娘，和你在草庙村相见。

听说你种了满地的向日葵，那真好，每个人都需要一些温暖对不对？

我可以陪你生陪你死，但是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如果我的彻底消失能够让你在痛过后重新振作，那我即便是真的历尽九幽，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走向了黄泉路，彼岸花丛丛簇簇，妖艳的伸长着枝桠。

路上阴风吹过，吹落漫天彼岸花。

黄泉水深不见底，浓稠似墨。我知道这是不得往生的怨气。泉上笩舟点点，魂魄如同飘灯，黑暗里晶莹一点，摇曳着飘在泉水上。

我默默凝视着这个我注定要呆很久的地方，微微而笑。

这一生，这一世，所求未得，所思未果，所惜皆逝。

可是即便我的人生有这么多遗憾，我仍旧有一件事圆满。

那就是，我所爱的人终将幸福。

我见过黑白无常，我也去过阎王殿。

我见过厉鬼，也见过飘荡无依的散魂。

我见过剥皮去骨的酷刑，也见过烈焰焚炙的灵魂。

我更见过那些在奈何桥上苦等爱侣的痴情客，他们总会眼神坚定，口气强硬。

可是我知道孟婆会诱惑他们，说来世的好，说忘记的快乐。

有些人禁不住，饮下忘川水，匆匆投入轮回。还有些人矢志不渝，终于等到一个须发皆白却手牵他人的男人或者女人。当然，只有少部分人得偿所愿，等到了自己的爱人。

孟婆笑出皱纹，举出的还是忘川水。

等与不等，有什么分别，她笑着说，都是要忘的。

我在九幽之下游荡了很久，最后停留在奈何桥，看着孟婆熬出那一碗碗汤。

我很喜欢这个桥的名字，因为人这一辈子，真的有很多事情无可奈何。

后来的后来，我碰到了许许多多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周一仙是最早碰见的，他还是老样子，喝下孟婆汤的时候，一点没有犹豫。

我想这么久他一定忘记我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微笑着看着他开心的投入轮回。

孟婆看着我，说 怨么？

我疑惑的看着她。她笑的皱纹皱起来，丑的不得了，说，你爱的人杀了你的父亲，怨么？

我默默的想了很久，看着浓汤熬了一碗又一碗，忘川河水流淌千万年不变，最后说，我不知道。

孟婆又笑的很难看了，她说，等你渡完这三生七世，我便熬最浓最好的汤给你，让你彻彻底底的忘掉所有。

我笑着跟她说谢谢。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见到了金瓶儿，曾叔叔，田灵儿，齐昊，林惊羽。。。等等等等很多人人，他们看见我，都很惊讶，却又马上释然。

我想这真好，这就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的归宿，所有人最后重聚的地点。

死亡，毁灭了旧温柔，葬送了爱情，泯灭了回忆，可是同样也将那些怨憎会爱别离毁灭的干干净净。

正与恶，最终都烟消云散。

所有的一切，与死亡相比，都便如幻影，尽皆了了。

偶尔我会和这些人的其中几个聊一聊，比如说幽姨，青龙，或者是当年鬼王宗的弟子们。

只是我大部分时候都沉默着，看着，微笑着。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我见到了陆雪琪。

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一身冷傲的站在奈何桥上，一直凝望着忘川的彼岸。

于是我知道，她在等谁。她看见过我，也同我说过话，大抵是为何停留至此，为何不去轮回之类的话，我不想说与她真相，因为我知道说出真相，一定会使她更加难过，更加愧疚，于是我笑了，说 和你一样。

她点点头，眼里浮现了然。我忽然不想再看她，转过脸去揉眼睛。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见到了张小凡。

张小凡，别来无恙？我站在奈何桥下，看着他们二人相会，我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只是微笑的看着他的背影。我看见陆姑娘挽住他的手臂，也看见他腰上挂的那片已经旧的发黄的绿衣角

我承受不了离别，更承受不了相见。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我已经停滞的时间，和你从不曾停止的岁月。

我的生命于你而言，其实早已入了轮回，那些在你生命中的微笑，能鼓励你走到如今便已足够。

我已经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去守护你。

那么就让你为我安好如意，往生幸福。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止歇的肆虐过我的脸颊，我多么想再看他一眼，

再跟他说句话，哪怕是相逢不识，我也想再冲他笑一笑。

但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于我渐行渐远，走过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跳入了轮回井。

我没有眨眼，这短短的一段路，看一眼，都仿佛用尽了我三生七世的力气。

孟婆笑着说，有什么难了，都能了…这轮回，早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我的心忽然一颤，我爱的人，

终于幸福了，不是么？

这就是我的本意，不是么。

冥界的天永远阴沉，下雨的时候，便是漫天的红血，似乎是不得愿的人在哭泣。

我偶尔宿在漫天彼岸花里回忆我的过去，

终于发现在冗长的时间里，回忆也渐渐变的枯燥无味。

原来，真的是很多年过去了。

多到已经再没有我熟悉的人出现，多到连衣服都变了样式，连语言都变了习惯。

多到我终于，站在孟婆的面前举起那一碗我从一开始就很想喝却不能喝的汤。

孟婆又皱起脸笑着，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想喝了，喝吧。

我将那碗汤一口气喝下去，甜甜的没有什么味道。记忆却纷至沓来，让我一时间再度恍惚。

孟婆的脸渐渐看不清了，我站在轮回井的边缘，听见她说，你这一辈子，最大愿望是什么呢？

我忽然语塞，

一时间各种思绪涌上脑海，记忆却始终定格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温柔的话语中。

于是我笑笑，

说，没有什么愿望了，只想看看草庙村前的向日葵。

言罢，便跳了下去。

轮回井中发出刺目的亮度，一如我死去时与诛仙剑相撞发出的光芒。

光芒背后，是一片向日花海，金灿灿黄澄澄，向日起舞，温暖的一如当初。

我看见那间小木屋，

也看见那枚铃铛。

我还看见那片绿色的衣角，以及那…

不曾止歇的风。

那片天地里，小木屋的门微微敞开，

门中男子黑衫磊落，眉目温暖如昔。

有一只猴子跳上了桌子。

男子望向窗外。

风铃轻暖，静好如昔。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