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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瑶の狐歧资料馆

折花笺

—— 她一身青衣羽衫,言笑晏晏,好似识不得这世间爱恨痴缠。那一日那一场正魔大战,诛仙剑下,一诺三生,魂飞七世。一倾纸伞,模糊了所有年岁里的悲喜。却在终局,用衣角代替了一切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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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车】《此生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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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执》

作者:沐桢桢

章一:大人的世界(上)

山崩之前,异数将出。

狐岐山乃天狐一族自诞生起唯一居所,也是天地初生时便存在的一处山脉。近千年来,天狐血脉渐渐凋零,九尾白狐失踪后就更是单薄。但,没有人知道,最早幻化出人形的那只银狐,寂灭世间时将自己全部修为融于山脉中心。只为应几万年后,山崩地裂之劫。

它应是最早的天狐族长,也是天地初开至今,蕴万千灵气而生的,唯一一只银狐。

血色漫山,狂风妖冶,黑色气息宛如地狱恶鬼倾巢而出,森森逼向山腹深处那间寒冰石室。石室四壁已然龟裂,碎石纷飞,毫不留情地砸向白玉石床上娇柔美丽的女子。鬼王启动四灵血阵,鬼厉还在疯狂的人潮里拼尽全力地逆流而上。

他赶不及。碎石已然砸在她发间。再也没有人为她拂去致命的石块了。

十六岁的少女却依然微微笑着,仿佛在情人温暖的怀抱。——纵然魂魄集齐,神识依旧在冥狱深处,无法醒转。痴情咒残忍凄厉却也非常公平,谁吟唱,谁许愿,谁……永坠阎罗。

结局,永不更改。

可,她不仅仅是鬼王之女,鬼厉所爱。她身上还流淌着古老的天狐血液,是那一脉中最年轻的承继者。而寒冰石室,正是整座狐岐山中心所在。异象频生,山体剧烈晃动,合欢铃阵阵悲鸣。骤然,十数个黑压压地影子自龟裂的四壁斜穿而进。似有形,踩在地上便是巨大的兽类蹄印。又似无形,如烟似灰般飘摇不定。俱向着石床上沉睡不醒的娇小女子围拢而来。

“尔等小辈,也敢?”

声音自石床中心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震动中,一时间辨不清男女。银光宛如水纹,就着合欢铃的摇动,圈圈漾开。光芒并不璀璨,漾开的弧度也极为柔和。然,所到之处,黑影如受重创,张口惨嚎。十数个侵入者知晓遇到厉害对手,闪身想退。那光芒在将绿衣少女温柔地拢住后,陡然暴涨。生出万千剑锋,层层叠叠把那些黑影刮了个遍。化为真正的黑烟。消散空中。

解决完所有滋扰者,巨大身影才从石床内部如云如雾般蒸腾向上。缓缓现出形貌——银光淡淡的美丽狐狸,碧色双眼静静凝视着被自己精元护住的娇小女子。九条长尾在身后微微摇动。

“也罢。”

银狐略带叹息地垂首,竟是落与地面,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将碧瑶卷裹起来。狐首轻扬,银光乍现把石门劈了个粉碎。它身形极快,刹那间已奔出狐岐山。只是,蹿出时,巨石纷落,有尖石挂住少女垂落在狐尾外的裙踞,生生扯下一角,飘落寒冰石室。

——半个时辰后,鬼厉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奔进损毁大半的石室,孤零零等在角落里的,便是那被巨石扯落的绿色衣角。主人已然离去,缘分终于耗尽,十年光阴如逝水,留不住。就连一具早已凉透的躯体,也消失天地之间。而拾在掌中脆薄轻软的,碎裂衣角,是你最后的告别么?

碧瑶。鬼厉只觉得命运终于把最后的念想全部碾碎。若说心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又实在说来轻巧。他喉间满是鲜血,却半点不觉得有血腥之气。只有满满苦涩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他在心里,想嘶吼。

但最终还是只能闷声地颤抖地唤出那个名字——碧瑶。

天地见怜,鬼厉到底昏晕过去。只是,这一生,想爱而不得,欲死而不能,就连一句爱你,天上人间自今后再无处可说。黑暗,又能给他多少安宁呢?

为情苦,痴情苦。痴情总为无情苦。别离难,终别离,道是别久不成悲。

狐岐山崩时,银狐已然将碧瑶带至无情海上空。作为五海中最神秘的所在,无情海一直是魔教人心中圣地。数万年来总有传说无情海下沉睡着神魔的起源。那是无比可怕却又从未被证实存在过的力量,似乎游离于天地之外,渺不可及。

此刻的无情海,海面平滑如镜。罡风阵阵自两侧山崖呼啸而过。不时带起浪花几点,就着尚亮的天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浪是深紫色的。

银狐高高地定在半空,垂眸睇着安静又危险的海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周身银光忽明忽灭,九条长尾卷裹着的少女依旧无知无识。

“以无情之水,渡有情之灵。”狐口开合间,吐出清越的男声。一个字压着一个字缓慢地说出这句话,无情海忽现巨浪,向上倒卷而起,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兽,恶狠狠向空中的银狐吞吃而来。深紫海水发着诡异的光芒,空气里却弥漫着奇异花香……深海之中,这香气氤氲而迷离,悄无声息间已铺天盖地。

银狐直视冲天巨浪,不闪不避,只身躯向上猛然拔起,竟是引着那巨浪又生生蹿高丈余。无情海深处不知打哪里引来的风,烈烈卷浪而舞,顷刻间已然到达它爪下。狐尾就在此刻轻轻松开,那一抹娇小人影便直坠浪心。合欢铃脱离碧瑶腰间,散发出夺目金光。与那巨浪发出的深紫光芒交相缠绕。两种光芒打着旋儿向下落去。铃声急急如暴雨倾盆。在碧瑶被浪卷入海底后,金光漫溢整片无情海,无声无息地为主人护法。

盘身高空的巨大狐狸也向海边大石跃去,落地前缩成小小一只,默然蹲在石边,看向恢复平静的海面。金光宛如夕阳给无情海镀上的金边,水波凌凌间,璀璨耀眼。银狐抬首看天,也不过片刻,天幕已是黑压压不见任何光亮。

冥狱里的魂灵啊,你是否归来。

月余。无情海安静如斯,若非海面上合欢铃的金光不肯散去,那十六岁的少女便仿佛从来没有被吞进海底。银狐始终半卧在海边,有时凝目望向海面,更多时候是闭目假寐。直到惊天怒吼穿破天际,竟把这最神秘最静谧的无情海也惊起层层浪来。那是血色的怒吼,“原来是你!”暴怒的声音比海啸还要剧烈,血红色魔影遍布天幕,宛如末日降临。不多时,又见七色光芒。冲破血幕,天光大亮。无情海就在这亮光里魔障了般的沸腾起来,海浪打着滚儿,吞吐不止。深海内似乎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

银狐直立起身,碧色双眸却露出慌张之色,大声疾呼“万万不可!”

然,那股劲力浑不听劝,只拼尽全力的想要打破合欢铃的结界,渐渐在海面上现出形来——纤细玲珑,长发飞舞。似是灵体,周身青色光芒闪烁不定,一只细瘦手臂勉力向空中伸去,可惜身体被海水禁锢挣脱不得。五指攒力近乎痉挛。风中传来模糊不清地声音,呜呜作响,像是哭泣。

这样的哭声也只有瞬间。深海内更强大的力量拖住那人影,再度将其封于结界之内。合欢铃被激烈冲撞,终是现出裂痕,海面上的金光也黯淡不少。

看来,七七四十九日到时,这件上古法宝怕要不保。银狐耳尖,早已听到合欢铃内细微碎裂的声响。默然垂首,复又卧倒在海滩上,闭目似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青云山巅,只身破入血影中心的男人忽然微微颤抖,耳边竟传来熟悉的呼唤,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张小凡!”惊惶凄切带着哭泣的调子。他浑身震动,然诛仙剑无情,凌空回旋,绝然贯穿魔物胸膛。他……胜了。又一次守护住天下苍生。然而,耳中那一声唤,宛如利刃剖心裂肺。对鬼王垂死时的反击竟愣了愣神,被掌风挥飞出去,重创内腑。正道与魔教不世出的两大高手,一重伤,一垂死。终究是邪不胜正。

只是,那赢了的人,大口大口吐出鲜血,面上神色竟比赴死者更加惊惶。眼中希望和绝望不断更迭,直到因为伤势过重,晕迷过去。

章二:大人的世界(中)

“今天这一战,毕竟是爹先挑起的。他日牺牲多少性命,他们的,我们的。爹是否会后悔?”

“今生,除了你娘的事,我从未后悔。”

——是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还是大限将至,耳边总回响女儿当日的声音。清脆婉转藏着无尽哀然。

如果,早知道十年前的凄烈,还会不会选择攻上青云?

如果,早知道十年后的惨败,还会不会启动四灵血阵?

“呵呵呵呵……”他暗哑地笑起来,越笑越张狂,最后震声迎风而啸“呵……哈哈哈哈哈……,天不佑我,有何悔哉!”

声音在高亢处戛然而止,抚胸咳出大滩污血,喷溅而出的血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诛仙一剑,他的脏腑全部碎裂。修为尽失。如今的他,已是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我不悔……”空洞双眼不知望向何处,气息渐渐低微,将要断绝时,嘴角轻轻开合“瑶儿。”

十年来千呼万唤,至亲不答。二十年前痛断肝肠,挚爱不归。天地不仁啊,人心尖最细嫩的血肉在岁月里不停的被碾磨,血迹斑斑却无从结痂。悔有何用?执拗到黑暗最深处,你们……会否在那里等我。

鬼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唇角隐约带笑。碧落黄泉,再相见吧!

寻音而至的幽姬只仓皇地扶住他倒下的身体,多年相交,又将碧瑶视为女儿的她,心下凄然。泪盈双睫。感觉怀中身躯慢慢变凉,幽姬望向崩塌后深陷地底的狐岐山,低声道:“宗主,你今日身故,鬼王宗此后怕是要日渐没落了罢。”

风中忽有铃声清脆,只短促地一响,宛如应答。

幽姬几难相信自己双耳,展目四望,除了呼啸的风,什么也没有。她深深叹息,半抱起鬼王。施法离去。

七日后,无情海。

是夜。月光照不进的海面上,合欢铃越来越衰弱的金色光芒依然顽强地试图照亮这片最无情默然的海。银狐双耳耸立,绷紧身子站在海边,前爪几乎已经探到海水内,被细碎的浪花打湿几缕皮毛。

七七四十九夜,夜夜引魂归。成败,只在今夜。合欢铃已经很少无风自动,往日里清脆的铃声也渐不可闻。法宝认主,有时候比人心更为可靠。

无情海沉默如同千万年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金光微弱宛如烛火将熄。这一夜,就快要到子时。

“你也是上古灵物,对不住。”银狐腾空而起时,向那在半空中坚持了整整四十九日的金铃歉声低语。身形骤然膨胀,还原九尾真身。银色光芒大盛,宛如对敌时最迫人的剑光。催动了全身真元的银狐看起来极为危险。合欢铃却在空中一个回旋,直向银光而来。无情海上空,银光与金铃交错时,一声铃响,宛若少女俏皮的笑声。

便是这铃,留在世间,最后声响。银光中,金铃成粉,被狐尾扫落,细碎粉末所到之处,金光璀璨无匹,如朝阳冲破云霞,最亮眼的那一瞬!

最黑暗,最神秘,最无情的海洋,也被这金光照得令人炫目。海水亦像被震撼,翻滚不休,金光忽而拢成柱状,向着无情海最深处,一往无回地直钻而去。深紫海水纷纷避让,子时……到了。

金光最盛处,亦是无情海最隐秘的核心里,缓步走出一个纤细人影。长裙烈烈而舞,绿色裙踞像是初生的藤蔓,柔软似三月吹面而来的风。强光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那身姿优雅气度从容。像是人世间所有最美好事物,凝聚成这个影子,终于被还回满目苍夷的世界。

她走的极慢,每一步都踩在新跃起的浪花上,浅金光芒温温柔柔地跟在她脚下,每靠近海滩一寸,光芒便熄灭一分。银狐凌空看下去,像是自海中心有长龙般的碗灯向着岸边次第被吹灭。

而她,也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稳稳立在松软的沙地里。所有的光芒,全部熄灭。无情海回到亘古的黑暗里。

还是十六岁时模样的少女微微仰面,启唇“我们回家吧。”

银狐纵身跃下,如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影子,又化作寻常狐狸模样,无声地跟在少女脚边。

三柳镇

近几日,镇子里莫名来了许多人。大多是匆匆过客,至多在茶肆里歇个脚便匆匆又向西赶路——西边,是狐岐山所在,而如今的狐岐山,已是一片废墟。

三柳镇是最靠近狐岐山的镇子,因在山脚不远处,也算是居于深山,和外界少有接触。是以民风淳朴,镇子又十分小,总共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村里只一家茶肆,也是供农作后疲累的壮实农户喝碗粗茶的地儿,老板是个闲散人,并不收钱,只是爱干净,农夫们虽是粗人每每喝完茶后也会冲干净自己的碗,放回原处。

可这几日来茶肆喝茶的,却都不是什么善茬。饮了茶水,还要骂骂咧咧说涩牙。脾气更不好的,于他人冲突起来,更直接把碗给摔了。老板看出不妙,只把茶水加满,其他一概装聋作哑。

又到傍晚时分,稀奇古怪的人也都散去,茶肆主人自内屋探出头,确认没人后,拿了扫帚走出来,将地上碎裂的碗、倾出的碎茶叶、赶路人鞋底踩踏留下的碎泥巴,一一清扫干净。边扫边摇头,以前鬼王宗宗主律下甚严,其他教派亦惧于鬼王宗势力,所以三柳镇几十年来也都是个安逸镇子。自从……唉,是一日不如一日啊。真不知还可以安生多久。

“老丈,我能讨碗水喝么?”少年暗哑的声音响起。正在打扫的老板抬起了头,打量着不知何时站在桌边的男孩——衣服还算整洁,脸上却是奔波几日才有的疲惫。容貌尚算清秀,举止有礼,倒是个好孩子。

老板温和地笑了笑,道“坐吧,壶里还有茶水,自己喝。我啊,还要把这里收拾整齐,就不招待你啦。”

“我帮您吧。”少年几步上前,拿起摆在角落里的另一把扫帚,十分自如地干起活来。口中道:“就当抵茶钱。”

“我这是粗茶,向来不收钱。”老板并不拦他,只笑眯眯地坐下,捡了个干净的蓝花瓷碗,满满地倒上,向那少年招呼“孩子,看你这么疲惫,先喝完水再打扫不迟。”

“小子,还在那扫什么地,没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快过来上茶!”嘈杂声起,老板颤巍巍站起身,才发现,一行六、七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肆外。当中的黑衣人显然把过路的少年当做小童,毫不客气地大声呼喝。

那少年背影忽然绷紧。老板见状,赶忙迎上去,“各位快进来坐,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上茶。”

“呸!这什么茶水,泡了几天的?!都淡出个鸟来,怎么提神?!”老板唯唯诺诺地端上茶碗并没有消了那人火气,一口浊痰就着茶水喷出来,砸到老板鞋面上。

“你!”少年甩开手里扫帚几步上前将老者护在身后,对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鬼王宗余孽啊!”这下不仅是呼呼喝喝的黑衣人,其他同伴也嘲讽十足地笑起来。

“你们这群长生堂的混蛋!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少年混不惧怕,眼神亮的惊人。

“混蛋?无耻?”原本坐在原地默默喝茶的领头之人终于站起身,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到了少年身前,将他牢牢扣在手中“你们那个副宗主联合金瓶儿诛杀我们堂主时,就不无耻?不乘人之危?”

“我呸!你也配提他!”不知怎的,少年似乎对鬼厉极为敬重,竟不顾生死向扣住他的人呸出口口水。

“好胆色,我今日就成全你,让你死在狐岐山!”怒极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意,将少年甩给同伴五花大绑后,六、七人也不再喝茶,拖了他便向西行去。

“孩子……孩子……”被变故吓得瑟瑟发抖,茶肆老板战战兢兢地念叨。可他不敢追,长生堂那行人杀气极重,自己只是个连腿脚都不利索的暮年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活生生绑走,凶多吉少。

——谁能来,救一救他啊。老人捶着腿,红了眼眶。

章三:大人的世界(下)

临近狐岐山,林惊羽慢下脚步。手中的斩龙剑似乎变得沉了些。越靠近崩毁的山岳,心里莫名情绪就越加翻腾。他不由恍然——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遭呢?

为了找小凡啊,他失踪了。

心里有声音响起。但总有另一种隐秘的哀伤,幽幽在心间盘旋。

连续赶了三天的路,纵使修为精深也有些口干。沿着蜿蜒小道向前看去,似乎有集镇,快要入夜,星星点点的烛光散落,是已经掌灯的人家。

摈弃脑中纷乱思绪,脚下几个起落,便到了镇子口。也巧,左侧正是个简陋茶肆。他大步上前,见一老者瘫坐地上,口里不停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林惊羽侧身去扶,问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啊!”直到手臂被人搀住,老者才回过神来,先是惊惧地一抖,后看清眼前是个眉目俊秀,手拿佩剑的蓝衫青年,才大梦初醒般将他紧紧拉住,哆嗦着道:“这位……这位少侠,你可否帮我去搭救一个孩子?”

“孩子?”

“约莫十三四岁,刚才为了帮我,被长生堂的人绑……绑走了。”老者大力地揪住林惊羽衣袖,苍老面上全是恳求“你救一救他,那是个好孩子……”

“他们将人绑至何处?”林惊羽手上用力,轻轻扶起老人,安慰地示意他不要惊慌。

“往西的林子。走了半个时辰了,少侠请你快些去吧。”

西?莫非也是往狐岐山去?心中骤然一紧,林惊羽匆匆起身,向老者颔首:“老人家放心,我这就去。”语毕周身蓝光微闪,御剑向西疾驰。

“你们要杀就杀!”

刚追进竹林,就遥遥听见一个稚嫩声音大声地吼道。毕竟还小,这么一嗓子更似是为自己壮胆。想来就是要搭救的孩子,林惊羽隐住周身气息,寻声往左侧而去。

“倒是个烈性子。”竹林里有人嗤笑一声“那般护着你们家血公子,可知道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守着尸体的白痴。”

这话说的恶毒,被绑的死死的少年目呲欲裂,:“少主不是尸体!她还活着!”

“哦?你这娃娃才多点大?你见过你们家那位宝贝少主么?”话里嗤笑意味浓重,十分的不屑:“说来你们鬼王宗笑话也实在不少,你那少主就是个没脑子的叛徒。竟然为救一个青云弟子永坠阎罗。哼。真是把圣教的脸面都丢尽。”

“你胡说!”少年年龄尚幼,自然不会认得碧瑶。他三、四岁时,那个灵动少女就已沉睡在寒冰石室,对她的了解只是宗内偶然有人说起几句。此刻本能觉得面前之人说话狠毒,有辱鬼王宗。

“哈哈”那黑衣人见他被绑成个球还牙尖嘴利,不由大笑:“你这小子到有几分胆色,狐岐山已毁,鬼王宗不久也会被其他门派吞吃入腹,不如你加入我们长生堂,跟着我,包你有好处。”

“滚!鬼王宗是我的家!”少年想也不想,直着嗓子吼到。

悄无声息潜到黑衣人背后的林惊羽耳中就听见这一句,时光忽然变幻,错觉般的,耳边有少女娇俏却十分不耐烦的声音“那是我家啊!”

林惊羽的内息,忽然紊乱。林中黑衣人之首是长生堂仅存的高手,立时有所感觉。身形飘起,手中法宝光芒闪烁,沉声道:“出来!”

斩龙剑如他所愿地出鞘,划出冷冷蓝光直取他颈项。剑光如惊雷如闪电,出手就是杀招。——这并不是林惊羽平日里的风格,太过急躁。

但心里似乎有什么要奔腾而出,林惊羽觉得,此刻自己需要斩龙剑去斩妖除魔,用这些长生堂妖人的鲜血,平息方才内心的躁动。

至于躁动是为什么,他不想管。

“斩龙剑!”黑衣人大惊失色不敢硬接,伸手拖住同伴往身前挡去,蓝色剑光瞬息便至,一声惨呼,挡剑者已身首分家。宝剑嗜血并不回还,林惊羽手势向上微抬,剑光分出几道剑影,一个回旋,另四个黑衣人也成亡魂。

五个同伴的生命到底为领头者换取了逃命的机会,他像个敏捷的豹子般,消失在竹林深处。

林惊羽并不追,他看着手中饱饮鲜血的斩龙剑,左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剑尖虚滑,剑气凌空划断少年身上的麻绳。也不看一眼救下之人到底什么样子,回剑入鞘,转身便走。

——看方向,竟是与狐岐山截然相反。

“谢谢啊!”少年一句谢谢还没说完,救他的青年已经不见。救命恩人的模样都没见到,他有些懊恼。也觉得这人实在古怪,救人是件好事,为什么跑的跟杀人凶手似得。

竹叶婆娑,在月光下投出斑驳影子。少年迈步欲走,忽地僵在原地。背后有人!仿佛毫无重量般落地,连呼吸声也无。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自己背后。甚至刚才就已经隐身在这片竹海中。

“不要回鬼王宗。”身后的人淡淡开口,是个极为动听的女子声音。她丝毫不带停顿地说下去,宛如命令“去随便找个村落,平凡终老吧。”

“要……要你管!那里是我的家!”少年心内惊怕,嘴上却丝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那女子微微停顿,轻声叹息“你还小,不要硬是往大人的世界里闯。”语毕,便转身离去。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渐行渐远。

少年慢慢转过身体,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背影,因为穿着大大的斗篷,看不清身形。只是脚边似乎还跟着某只动物……像是……狐狸?

大人的世界?似懂非懂的少年并不听劝,执着地向西而去。他自记事起就在狐岐山上生活,虽只是个无名小卒,但鬼王宗毕竟庇佑了他过去的十几年。作为一个孤儿,那里就是他全部的温暖。

——只有想到鬼王宗,想到那日本要拿自己杀鸡儆猴,最终还是放下屠刀的男人,那从疯狂里恢复平静后的萧索眼神。少年才觉得,心头尚有热血,天地再大自己也终有想要归去的地方。

——他虽是懵懂少年,却心性灵巧,他好奇是什么最终唤醒了当时已经同恶鬼别无二样的副宗主,是什么力量,护住了那个男人心中最后的善。一定是非常眷念又温暖的所在吧。人世间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温暖到让人不得不眷念的人或物,才会无论世事变迁、时光流转,总叫有些人,倾尽所有去守护。

——少年边走边想,边觉得自己又领悟了很多东西,忽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大人了罢!

狐岐山

去时青草正葱茏,花满枝丫,鸟雀争鸣。春光便醉离人眼。归看瑟瑟东风啸,烈焰焚山、生灵绝迹。旧地再无故人影。就连母亲的坟茔……也埋在这满目疮痍中。宽大斗篷下,娇小的归人沉默不语。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颤抖。

“碧瑶,你当真如此选择?”

“前辈,您当年将全部修为封在狐岐山中心,不正是为有一日,再兴此山?”

“唉……可这世间,还有人在等你。”

“一个人,连家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前辈,完成您当年的余愿吧。我身为天狐后人,会尽我所能,延续我族存在的意义。”

一人一狐的对话就此结束。银狐不再劝导那声音轻灵的少女。终于默默念起复土诀,银色身影化作万千流光,轻羽般飞散这座古老的山脉。只见原本是寒冰石室所在的位置,土石开始复生,层层堆叠,草木复归、沙石重建,岩崖峭壁一一回还。银色光羽宛如母亲温柔地手掌,缓缓抚过遭遇重创的狐岐山。

随着旧日家园破土重生,碧瑶乌黑双眸里,浮起一层晶莹水光。她迈开脚,缓缓向山上走去。手却忽被一毛茸茸的物事蹭了蹭,垂首看去,是巴掌大小的银色狐狸,无辜地瞪大眼“老朽修为耗损太多,百年内只能是这个模样,你要保护好我!”连声音,都变成了个男娃娃,说着老朽,动作却是十分爱娇地往碧瑶怀里钻。

少女一时间有些愣,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如今变作这般黏人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习惯。但这小狐狸皮相实在是万分可爱,一双碧色圆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十分要命。几日来因为家园毁损,父亲身亡而沉寂的心,竟生出几分欢愉。便拢着手,将它轻轻抱住。

“嘿。小娃娃,等到了山上,老朽有礼物送你。”被揽进芬芳柔软的怀抱,银狐心情大好,忍不住吐露自己刚才复生狐岐山时,特别准备好一份大礼。

听着童音总称自己老朽,碧瑶忍俊不禁,在大大的斗篷里轻轻摇了摇头。加快脚步往山腹内庭院走去——那是鬼王宗核心,有她和爹娘生活的故居。

当远远看见熟悉的拱门时,碧瑶停住脚步。沉默少倾,左手解开斗篷系扣,将它脱下,只着一袭水绿长裙,脚步轻盈地走向十年未入的家门。

昔日庭院再现眼前,拱桥流水一如旧年。回廊上纱幔飞扬,是她熟悉的浅青色。一切仿佛都没有变,院子里还放着昨日里跟爹对弈的棋盘。一壶茶,几个茶杯,都在那里。仿佛她叫一声,亲人就会迎出来,几分慈爱几分责怪地道:“又出去疯了这么久,你这丫头!”

可是,如今她去叫谁啊?谁还会答应她呢?

忽有淡淡花香拂面来,她有些疑惑,隆冬季节,怎么会有花开?不由自主向内走去,院子角落,解忧花在枝上怒放,粉紫花瓣随风微动,清香逸人。碧瑶浑身颤抖,几要呜咽。终于明白银狐所说的大礼——这株解忧花树是爹在她出生时种下,长到七年才开花,在她无知又懵懂的少女生涯里,仅仅看过两次花开,解忧,解忧……

呵呵。碧瑶着魔般走向花树,仰头抬手,想去触碰冬风里绽放的花朵。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就在此时破空传来:“碧瑶?!”

章四:小人的格局(上)

少女应声回首。粉紫花树下,绿衣玲珑。梳着最简单的双平髻,配以青色发带。鬓边仅以一朵白色小花作为装饰——玉白花朵,在月光下自然发着温润光芒,流萤般将她脸庞照亮。那样清丽无双,让人屏息。九天仙子,失其灵动。九幽魔姬,无其淡静。只可惜,伤心花配伤心人,这样美丽的少女,点漆双瞳内却是一望无尽的黑。手中抱着只小小银狐,嘴角略略弯起,算是个笑容,轻声道:“秦无炎,你怎么会来?”

满身疲惫几要瘫倒的男子忽然掩面,在她并不带感情的一句问话里,满目盈泪。斩相思上血痕斑驳,而他的心,颤抖着战栗着,久久不能平息。十年,满世界都知道鬼厉守了这个姑娘整整十年。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不知何时而起,一往而深。甚至青龙都不会明白,他的这十年,其实比鬼厉更是难以熬过。

——因为,月光下这个终于归来的少女,永远不是为他而来。

千里之外,草庙村。有人从梦中惊醒。窗外月色清寂,洒下一地银霜。张小凡按住胸口,鬼王濒死一掌不容小觑,他的内息始终紊乱不堪。时不时还会咳血,甚至陷入短暂昏迷。但是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比不上另一件事让他烦心乃至感到绝望。——大破四灵血阵后,再也没有梦到过碧瑶。并且意识清醒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完整地想起碧瑶的模样。她在他的脑海里虚化成一个毫不清晰地影子。越想记起,越是模糊。近几日,竟隐隐有成为空白的趋势。

张小凡尝试着将碧瑶画下来,但每拿起笔,脑中就会有剧烈疼痛阻止一切下笔的可能。成为鬼厉十年,令他不仅仅将生死看淡,人世间更是没有任何事能叫他觉得恐惧。可是,这几日他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肯入睡。只觉得神经崩成满弓之弦,随时都会断裂。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样子,都记不住?!

还是……碧瑶已经不愿意入他梦中?!猛然想起另一个可能,胸口郁躁,喉间发甜,蓦地喷出口暗紫色血沫。

“小凡,你重伤在身,不可妄动内息!”女子温柔急切地声音自门边传来,冷月光辉下,白色纱衣随风轻动,更衬得她身姿动人,容颜绝世。

张小凡很是怔忪,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师姐?”

听到这个称呼,陆雪琪的眼里闪过丝丝黯然,见他醒转,心里到底还是开心,面上也如冰雪消解,笑容温柔,轻声答道:“我刚好路过草庙村,没想到你昏迷在村口,就将你扶到这间屋里。”说话间,眼神不自然地转动,她素来冷傲,话都很少跟人说,更遑论撒谎。

——只是,张小凡方才看向她的眼神,让她下意识地隐瞒了其实自己是一直找到草庙村,才救起了伤重的人。

但张小凡早已不是当年青云门的大竹峰烧饭少年,她轻飘飘一个眼神,便足以明白今日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他。月色下白衣胜雪的女子实在很美,十年前就宛如九天仙子偶落人间,十年后又添几分成熟韵味,在他面前,还有些娇柔。可算十分完美。

可是……纵使她站在面前,心里,空着的地方始终还是空着。张小凡微微苦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手阻止想要上前相扶的女子,勉力走到桌边坐下,也冲她招手:“师姐,坐。”

那神情不容拒绝,陆雪琪却不想坐下。她本能地感觉到,今夜,似乎有什么要永远地从身边溜走。但……最终还是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顺从地坐在他对面。

张小凡沉吟少许,慢慢道:“陆师姐,书书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后来,他下山又见了些世面,就跟我说,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陆雪琪不知他为何提此旧事,又不觉得是在夸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将秋水双眸看向张小凡,等他继续往下说。

十年光阴,少年不再。张小凡想起昔年好友提起陆雪琪时发光的眼神,嘴角不由得弯出个柔和的弧度,眼神却始终黯然,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觉得书书说的对,你的确是……很美也很好的女子。青云山上最出色的女弟子。这十年,你对我……”张小凡垂眸望着破旧桌面,终究没点破那女子的心意,只把心一横,语速略略加快:“我的心里,也曾有过短暂迷惑。那过去的十年里,我太想念碧瑶,我做着我并不喜欢的事,杀着那些我不知为何要去杀的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疲惫。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扑空。很多次,我都要疯了。所以……”

他抬起头,直视陆雪琪眼睛,声音萧索:“所以,很可耻的,我竟然会想停一停。换一个方向。因为不能死啊,我只能活着。”

陆雪琪不愿去看他的目光,眼帘挡住眼睛里的光,慢吞吞地道:“小凡,人生有很多选择。也有很多方向,你想放过自己,这是好事。”

听到素来冷傲绝世的师姐居然会宽慰人,张小凡心里感叹,果然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世间总有些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他干笑一声,道:“但是,直到近几日,我夜夜无法梦到她,甚至无法回想起她的脸,内心深处那种比疯狂还要深重的痛苦,才让我醒悟,才让我真正明白我对她的感情。”

“不要说了!”陆雪琪微微颤抖,死死握住手中天琊剑,疾声制止张小凡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个疲倦万分的声音还在继续“即使碧瑶亲口对我说,会祝福我,希望我有新的人生,我都无法答应她。今生,我没有别的方向。师姐。”

“她已经消失了,小凡,你的人生还很长。”

“师姐,我动过那念头,却不是因为对你有情谊。我只是太无望。是我怯懦,终究不知怎么面对彻底失去她的人生。今日过后,就请你将我当做路人。一个完全不值得注意的过客吧。”说到最后已经断断续续,张小凡觉得胸中的滞闷感久久不散,说了些话,都有点力不从心。

陆雪琪看着张小凡,青白面色,眉目温润俊秀,墨玉般的眼睛里不再有身为鬼厉时的嗜血凌厉,却宛如古井无波,看下去,一片漆黑。她心中绞痛,一张脸惨白,并不比伤重之人好看些,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他,不去关心他,幽幽道:“十年里全是她,为何一生都要是她?难道你以后就守着块衣角?”

“怎么不是她。”张小凡闭上眼,试图去回忆碧瑶的笑脸,可是什么也想不起。只得深深叹息:“师姐,她已经怪我。这世间任何事,她都有原谅我的可能,都能听我说一说苦衷。只有这一件,她若知道,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

他没有明说,陆雪琪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已经浑不是个活人样子。把唇咬的几乎出血,却再难说出话来。

还能说什么?千句万句只能是一句——惆怅多情恨无心,你既无心我便休!

话说至此,情谊全绝。张小凡站起身朝外走去,陆雪琪没有拦他。天大地大,他只是又去找碧瑶。他决定的事,何曾有过改变?

两行清泪滑落,陆雪琪怔怔半晌,只觉心像是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而那能带她归岸的船,却消失无踪。

伤心岂独一人。震撼过后,秦无炎默默放下手,眼内泪光已然不见。嘴角勾起,就如往日那样满不在乎的笑容:“怎么就不能是我?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

碧瑶扬起眉,打量着他,半晌才说话:“你这满身是血,鬼王宗是不是就快改名万毒门呢?”

秦无炎这才真的怔住,许久才大笑出声,:“碧瑶,碧瑶,看来这十年你真的是无知无识。你竟不知,我早就身在鬼王宗了么?”

——这满身血迹,杀的是叛逆之人,杀的是妄言之徒!

绿衣少女被他大笑中说出的话惊着,面上冷淡之色略减,秦无炎对毒神极为忠心,不知爹是用了什么手段才逼得他投诚。只是这笑声中,为何有许多悲凉?纵然她心思伶俐,却断然不会想到秦无炎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情感。这是连青龙都未曾了解的秘密。

少女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银狐,淡淡道:“原来已经是自家人。那你今夜,怎会到此?狐岐山崩……难道你始终在附近?”

淡淡一句自家人,秦无炎听在耳中,竟就将心中所有悲愤抚平。斩相思回鞘,道:“青龙也在,还有幽姬。我们并没有放弃鬼王宗。只是……你爹前些日子启动四灵血阵,震毁狐岐山,造成大批本宗之人死亡,所以有很多鬼王宗人投靠了其他门派。”

“所以,你们最近都忙着铲除叛徒?”碧瑶一句便切中核心。

“是。青龙离这里稍远些,待会放出信号,最多后日便可回来。幽姬……去将你爹安葬,如果看到信号,很快也会赶回。”秦无炎素知她聪慧,简略说明其他二人去处。

“原来,都还在。青龙大哥,幽姨。”碧瑶轻轻叹息,不知是安慰还是悲伤,最后静静看向他:“狐岐山已然恢复原样,你去休息吧。”语毕转身走向自己昔日房间。

“碧瑶……这山……”秦无炎不知从何问起。

碧瑶并不答话,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背影玲珑,乌黑发丝在腰间随脚步轻轻甩动,每一个动作,都一如往日。

秦无炎默默地看着她,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其他。只觉得碧瑶是回来了,但似乎又没有真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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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凡心】【厉瑶/凡瑶】此生执

沐桢桢 9 楼主

1楼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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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发文,先说几句,碧瑶这个角色我很早就知道。但《诛仙》这本书,我原本是没看的(我为什么要去看!),青云志洪水泛滥我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忍不住跳坑!),大抵是碧瑶这个角色跟颖宝结合的太完美。嗯,演员诠释的很真实。但凡剧瑶一哭,我就想拆人。剧中的凡瑶,真的是太虐了啊。为了找点安慰我去看了书,然后书无情的告诉了我——找它要安慰?你丫脑残。咳咳……算了,大虐既大甜。你不给糖我自力更生。一个挡剑生生要我等到8号,生生把我雷出来写凡瑶文了。真心累。看完诛仙全文,忍着大洪水看了看青云志,无论文还是电视剧,情感线无疑都是凡瑶。嗯。其实作者创造角色。但真正长存人心的角色往往都是有自己的人设自己的意志的。爱这个字,从来不是说出来,而是在心底。

最后……希望在爱凡瑶的路上能看见同伴。我们想随着走一段路吧。路的终点,有他们相携终老。

文的设定不会从一开始就甜。但必然是HE。就酱。

沐桢桢 9 楼主

3楼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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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大人的世界(上)

山崩之前,异数将出。

狐岐山乃天狐一族自诞生起唯一居所,也是天地初生时便存在的一处山脉。近千年来,天狐血脉渐渐凋零,九尾白狐失踪后就更是单薄。但,没有人知道,最早幻化出人形的那只银狐,寂灭世间时将自己全部修为融于山脉中心。只为应几万年后,山崩地裂之劫。

它应是最早的天狐族长,也是天地初开至今,蕴万千灵气而生的,唯一一只银狐。

血色漫山,狂风妖冶,黑色气息宛如地狱恶鬼倾巢而出,森森逼向山腹深处那间寒冰石室。石室四壁已然龟裂,碎石纷飞,毫不留情地砸向白玉石床上娇柔美丽的女子。鬼王启动四灵血阵,鬼厉还在疯狂的人潮里拼尽全力地逆流而上。

他赶不及。碎石已然砸在她发间。再也没有人为她拂去致命的石块了。

十六岁的少女却依然微微笑着,仿佛在情人温暖的怀抱。——纵然魂魄集齐,神识依旧在冥狱深处,无法醒转。痴情咒残忍凄厉却也非常公平,谁吟唱,谁许愿,谁……永坠阎罗。

结局,永不更改。

可,她不仅仅是鬼王之女,鬼厉所爱。她身上还流淌着古老的天狐血液,是那一脉中最年轻的承继者。而寒冰石室,正是整座狐岐山中心所在。异象频生,山体剧烈晃动,合欢铃阵阵悲鸣。骤然,十数个黑压压地影子自龟裂的四壁斜穿而进。似有形,踩在地上便是巨大的兽类蹄印。又似无形,如烟似灰般飘摇不定。俱向着石床上沉睡不醒的娇小女子围拢而来。

“尔等小辈,也敢?”

声音自石床中心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震动中,一时间辨不清男女。银光宛如水纹,就着合欢铃的摇动,圈圈漾开。光芒并不璀璨,漾开的弧度也极为柔和。然,所到之处,黑影如受重创,张口惨嚎。十数个侵入者知晓遇到厉害对手,闪身想退。那光芒在将绿衣少女温柔地拢住后,陡然暴涨。生出万千剑锋,层层叠叠把那些黑影刮了个遍。化为真正的黑烟。消散空中。

解决完所有滋扰者,巨大身影才从石床内部如云如雾般蒸腾向上。缓缓现出形貌——银光淡淡的美丽狐狸,碧色双眼静静凝视着被自己精元护住的娇小女子。九条长尾在身后微微摇动。

“也罢。”

银狐略带叹息地垂首,竟是落与地面,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将碧瑶卷裹起来。狐首轻扬,银光乍现把石门劈了个粉碎。它身形极快,刹那间已奔出狐岐山。只是,蹿出时,巨石纷落,有尖石挂住少女垂落在狐尾外的裙踞,生生扯下一角,飘落寒冰石室。

——半个时辰后,鬼厉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奔进损毁大半的石室,孤零零等在角落里的,便是那被巨石扯落的绿色衣角。主人已然离去,缘分终于耗尽,十年光阴如逝水,留不住。就连一具早已凉透的躯体,也消失天地之间。而拾在掌中脆薄轻软的,碎裂衣角,是你最后的告别么?

碧瑶。鬼厉只觉得命运终于把最后的念想全部碾碎。若说心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又实在说来轻巧。他喉间满是鲜血,却半点不觉得有血腥之气。只有满满苦涩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他在心里,想嘶吼。

但最终还是只能闷声地颤抖地唤出那个名字——碧瑶。

天地见怜,鬼厉到底昏晕过去。只是,这一生,想爱而不得,欲死而不能,就连一句爱你,天上人间自今后再无处可说。黑暗,又能给他多少安宁呢?

为情苦,痴情苦。痴情总为无情苦。别离难,终别离,道是别久不成悲。

狐岐山崩时,银狐已然将碧瑶带至无情海上空。作为五海中最神秘的所在,无情海一直是魔教人心中圣地。数万年来总有传说无情海下沉睡着神魔的起源。那是无比可怕却又从未被证实存在过的力量,似乎游离于天地之外,渺不可及。

此刻的无情海,海面平滑如镜。罡风阵阵自两侧山崖呼啸而过。不时带起浪花几点,就着尚亮的天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浪是深紫色的。

银狐高高地定在半空,垂眸睇着安静又危险的海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周身银光忽明忽灭,九条长尾卷裹着的少女依旧无知无识。

“以无情之水,渡有情之灵。”狐口开合间,吐出清越的男声。一个字压着一个字缓慢地说出这句话,无情海忽现巨浪,向上倒卷而起,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兽,恶狠狠向空中的银狐吞吃而来。深紫海水发着诡异的光芒,空气里却弥漫着奇异花香……深海之中,这香气氤氲而迷离,悄无声息间已铺天盖地。

银狐直视冲天巨浪,不闪不避,只身躯向上猛然拔起,竟是引着那巨浪又生生蹿高丈余。无情海深处不知打哪里引来的风,烈烈卷浪而舞,顷刻间已然到达它爪下。狐尾就在此刻轻轻松开,那一抹娇小人影便直坠浪心。合欢铃脱离碧瑶腰间,散发出夺目金光。与那巨浪发出的深紫光芒交相缠绕。两种光芒打着旋儿向下落去。铃声急急如暴雨倾盆。在碧瑶被浪卷入海底后,金光漫溢整片无情海,无声无息地为主人护法。

盘身高空的巨大狐狸也向海边大石跃去,落地前缩成小小一只,默然蹲在石边,看向恢复平静的海面。金光宛如夕阳给无情海镀上的金边,水波凌凌间,璀璨耀眼。银狐抬首看天,也不过片刻,天幕已是黑压压不见任何光亮。

冥狱里的魂灵啊,你是否归来。

月余。无情海安静如斯,若非海面上合欢铃的金光不肯散去,那十六岁的少女便仿佛从来没有被吞进海底。银狐始终半卧在海边,有时凝目望向海面,更多时候是闭目假寐。直到惊天怒吼穿破天际,竟把这最神秘最静谧的无情海也惊起层层浪来。那是血色的怒吼,“原来是你!”暴怒的声音比海啸还要剧烈,血红色魔影遍布天幕,宛如末日降临。不多时,又见七色光芒。冲破血幕,天光大亮。无情海就在这亮光里魔障了般的沸腾起来,海浪打着滚儿,吞吐不止。深海内似乎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

银狐直立起身,碧色双眸却露出慌张之色,大声疾呼“万万不可!”

然,那股劲力浑不听劝,只拼尽全力的想要打破合欢铃的结界,渐渐在海面上现出形来——纤细玲珑,长发飞舞。似是灵体,周身青色光芒闪烁不定,一只细瘦手臂勉力向空中伸去,可惜身体被海水禁锢挣脱不得。五指攒力近乎痉挛。风中传来模糊不清地声音,呜呜作响,像是哭泣。

这样的哭声也只有瞬间。深海内更强大的力量拖住那人影,再度将其封于结界之内。合欢铃被激烈冲撞,终是现出裂痕,海面上的金光也黯淡不少。

看来,七七四十九日到时,这件上古法宝怕要不保。银狐耳尖,早已听到合欢铃内细微碎裂的声响。默然垂首,复又卧倒在海滩上,闭目似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青云山巅,只身破入血影中心的男人忽然微微颤抖,耳边竟传来熟悉的呼唤,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张小凡!”惊惶凄切带着哭泣的调子。他浑身震动,然诛仙剑无情,凌空回旋,绝然贯穿魔物胸膛。他……胜了。又一次守护住天下苍生。然而,耳中那一声唤,宛如利刃剖心裂肺。对鬼王垂死时的反击竟愣了愣神,被掌风挥飞出去,重创内腑。正道与魔教不世出的两大高手,一重伤,一垂死。终究是邪不胜正。

只是,那赢了的人,大口大口吐出鲜血,面上神色竟比赴死者更加惊惶。眼中希望和绝望不断更迭,直到因为伤势过重,晕迷过去。

追逐星辰的少女: 我能说我并没有看懂这章吗2016-11-20

缄默如月: 回复 追逐星辰的少女 :你不是一个人1-20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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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19楼201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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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大人的世界(中)

“今天这一战,毕竟是爹先挑起的。他日牺牲多少性命,他们的,我们的。爹是否会后悔?”

“今生,除了你娘的事,我从未后悔。”

——是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还是大限将至,耳边总回响女儿当日的声音。清脆婉转藏着无尽哀然。

如果,早知道十年前的凄烈,还会不会选择攻上青云?

如果,早知道十年后的惨败,还会不会启动四灵血阵?

“呵呵呵呵……”他暗哑地笑起来,越笑越张狂,最后震声迎风而啸“呵……哈哈哈哈哈……,天不佑我,有何悔哉!”

声音在高亢处戛然而止,抚胸咳出大滩污血,喷溅而出的血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诛仙一剑,他的脏腑全部碎裂。修为尽失。如今的他,已是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我不悔……”空洞双眼不知望向何处,气息渐渐低微,将要断绝时,嘴角轻轻开合“瑶儿。”

十年来千呼万唤,至亲不答。二十年前痛断肝肠,挚爱不归。天地不仁啊,人心尖最细嫩的血肉在岁月里不停的被碾磨,血迹斑斑却无从结痂。悔有何用?执拗到黑暗最深处,你们……会否在那里等我。

鬼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唇角隐约带笑。碧落黄泉,再相见吧!

寻音而至的幽姬只仓皇地扶住他倒下的身体,多年相交,又将碧瑶视为女儿的她,心下凄然。泪盈双睫。感觉怀中身躯慢慢变凉,幽姬望向崩塌后深陷地底的狐岐山,低声道:“宗主,你今日身故,鬼王宗此后怕是要日渐没落了罢。”

风中忽有铃声清脆,只短促地一响,宛如应答。

幽姬几难相信自己双耳,展目四望,除了呼啸的风,什么也没有。她深深叹息,半抱起鬼王。施法离去。

七日后,无情海。

是夜。月光照不进的海面上,合欢铃越来越衰弱的金色光芒依然顽强地试图照亮这片最无情默然的海。银狐双耳耸立,绷紧身子站在海边,前爪几乎已经探到海水内,被细碎的浪花打湿几缕皮毛。

七七四十九夜,夜夜引魂归。成败,只在今夜。合欢铃已经很少无风自动,往日里清脆的铃声也渐不可闻。法宝认主,有时候比人心更为可靠。

无情海沉默如同千万年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金光微弱宛如烛火将熄。这一夜,就快要到子时。

“你也是上古灵物,对不住。”银狐腾空而起时,向那在半空中坚持了整整四十九日的金铃歉声低语。身形骤然膨胀,还原九尾真身。银色光芒大盛,宛如对敌时最迫人的剑光。催动了全身真元的银狐看起来极为危险。合欢铃却在空中一个回旋,直向银光而来。无情海上空,银光与金铃交错时,一声铃响,宛若少女俏皮的笑声。

便是这铃,留在世间,最后声响。银光中,金铃成粉,被狐尾扫落,细碎粉末所到之处,金光璀璨无匹,如朝阳冲破云霞,最亮眼的那一瞬!

最黑暗,最神秘,最无情的海洋,也被这金光照得令人炫目。海水亦像被震撼,翻滚不休,金光忽而拢成柱状,向着无情海最深处,一往无回地直钻而去。深紫海水纷纷避让,子时……到了。

金光最盛处,亦是无情海最隐秘的核心里,缓步走出一个纤细人影。长裙烈烈而舞,绿色裙踞像是初生的藤蔓,柔软似三月吹面而来的风。强光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那身姿优雅气度从容。像是人世间所有最美好事物,凝聚成这个影子,终于被还回满目苍夷的世界。

她走的极慢,每一步都踩在新跃起的浪花上,浅金光芒温温柔柔地跟在她脚下,每靠近海滩一寸,光芒便熄灭一分。银狐凌空看下去,像是自海中心有长龙般的碗灯向着岸边次第被吹灭。

而她,也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稳稳立在松软的沙地里。所有的光芒,全部熄灭。无情海回到亘古的黑暗里。

还是十六岁时模样的少女微微仰面,启唇“我们回家吧。”

银狐纵身跃下,如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影子,又化作寻常狐狸模样,无声地跟在少女脚边。

三柳镇

近几日,镇子里莫名来了许多人。大多是匆匆过客,至多在茶肆里歇个脚便匆匆又向西赶路——西边,是狐岐山所在,而如今的狐岐山,已是一片废墟。

三柳镇是最靠近狐岐山的镇子,因在山脚不远处,也算是居于深山,和外界少有接触。是以民风淳朴,镇子又十分小,总共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村里只一家茶肆,也是供农作后疲累的壮实农户喝碗粗茶的地儿,老板是个闲散人,并不收钱,只是爱干净,农夫们虽是粗人每每喝完茶后也会冲干净自己的碗,放回原处。

可这几日来茶肆喝茶的,却都不是什么善茬。饮了茶水,还要骂骂咧咧说涩牙。脾气更不好的,于他人冲突起来,更直接把碗给摔了。老板看出不妙,只把茶水加满,其他一概装聋作哑。

又到傍晚时分,稀奇古怪的人也都散去,茶肆主人自内屋探出头,确认没人后,拿了扫帚走出来,将地上碎裂的碗、倾出的碎茶叶、赶路人鞋底踩踏留下的碎泥巴,一一清扫干净。边扫边摇头,以前鬼王宗宗主律下甚严,其他教派亦惧于鬼王宗势力,所以三柳镇几十年来也都是个安逸镇子。自从……唉,是一日不如一日啊。真不知还可以安生多久。

“老丈,我能讨碗水喝么?”少年暗哑的声音响起。正在打扫的老板抬起了头,打量着不知何时站在桌边的男孩——衣服还算整洁,脸上却是奔波几日才有的疲惫。容貌尚算清秀,举止有礼,倒是个好孩子。

老板温和地笑了笑,道“坐吧,壶里还有茶水,自己喝。我啊,还要把这里收拾整齐,就不招待你啦。”

“我帮您吧。”少年几步上前,拿起摆在角落里的另一把扫帚,十分自如地干起活来。口中道:“就当抵茶钱。”

“我这是粗茶,向来不收钱。”老板并不拦他,只笑眯眯地坐下,捡了个干净的蓝花瓷碗,满满地倒上,向那少年招呼“孩子,看你这么疲惫,先喝完水再打扫不迟。”

“小子,还在那扫什么地,没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快过来上茶!”嘈杂声起,老板颤巍巍站起身,才发现,一行六、七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肆外。当中的黑衣人显然把过路的少年当做小童,毫不客气地大声呼喝。

那少年背影忽然绷紧。老板见状,赶忙迎上去,“各位快进来坐,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上茶。”

“呸!这什么茶水,泡了几天的?!都淡出个鸟来,怎么提神?!”老板唯唯诺诺地端上茶碗并没有消了那人火气,一口浊痰就着茶水喷出来,砸到老板鞋面上。

“你!”少年甩开手里扫帚几步上前将老者护在身后,对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鬼王宗余孽啊!”这下不仅是呼呼喝喝的黑衣人,其他同伴也嘲讽十足地笑起来。

“你们这群长生堂的混蛋!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少年混不惧怕,眼神亮的惊人。

“混蛋?无耻?”原本坐在原地默默喝茶的领头之人终于站起身,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到了少年身前,将他牢牢扣在手中“你们那个副宗主联合金瓶儿诛杀我们堂主时,就不无耻?不乘人之危?”

“我呸!你也配提他!”不知怎的,少年似乎对鬼厉极为敬重,竟不顾生死向扣住他的人呸出口口水。

“好胆色,我今日就成全你,让你死在狐岐山!”怒极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意,将少年甩给同伴五花大绑后,六、七人也不再喝茶,拖了他便向西行去。

“孩子……孩子……”被变故吓得瑟瑟发抖,茶肆老板战战兢兢地念叨。可他不敢追,长生堂那行人杀气极重,自己只是个连腿脚都不利索的暮年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活生生绑走,凶多吉少。

——谁能来,救一救他啊。老人捶着腿,红了眼眶。

~~~来猜猜,哪位英雄救了这娃,猜对了,我明天就更文,噗哈哈哈

猫扑狗挠一身蚤: 鬼王那一句不悔,那一句瑶儿,直接泪奔 2016-11-10

你若似景: 鬼厉大大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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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44楼201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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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小土豆地……我废话太多超过字数了。

说了是团宠瑶嘛。其实羽瑶在剧里也是很明显的爱情线,林惊羽察觉自己对碧瑶动了心后就想把热往青云拉——还记得一开始怎么跟碧瑶说话么?“正魔不两立,我与姑娘无话可说。”啧啧。后来勾搭哦不“感化”碧瑶入青云未成,就十分黯然神伤地来了句“殊途不同归啊”哎哟喂,您想跟谁同归啊,您心爱滴姑娘?再看小凡,多么怂,多么没想过一生一世。爱情世界里确实有一条:谁考虑到未来,谁提要求。也许爱情最高境界是相互牺牲。但高是从低来的。从相互拉扯来的好么?不会直接就站在云顶之端相互了解相互成全。他们是那么年轻的少年男女,不是老司机啊喂!

碧雪浣朱颜: 羽瑶这条线太恶心,求不提,专注自家,我们只提凡瑶,其他的可以是友情 2016-11-8

沐桢桢: 回复 碧雪浣朱颜 :没有羽瑶,吧主你讲话负责任啊啊啊,你说羽瑶不就是说我这文里碧瑶对林惊羽也有意思?拍飞~单箭头跟CP是有鸿沟辣么大的区别…… 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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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56楼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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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这章被系统删帖了,重新发下吧。

章三:大人的世界(下)

临近狐岐山,林惊羽慢下脚步。手中的斩龙剑似乎变得沉了些。越靠近崩毁的山岳,心里莫名情绪就越加翻腾。他不由恍然——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遭呢?

为了找小凡啊,他失踪了。

心里有声音响起。但总有另一种隐秘的哀伤,幽幽在心间盘旋。

连续赶了三天的路,纵使修为精深也有些口干。沿着蜿蜒小道向前看去,似乎有集镇,快要入夜,星星点点的烛光散落,是已经掌灯的人家。

摈弃脑中纷乱思绪,脚下几个起落,便到了镇子口。也巧,左侧正是个简陋茶肆。他大步上前,见一老者瘫坐地上,口里不停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林惊羽侧身去扶,问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啊!”直到手臂被人搀住,老者才回过神来,先是惊惧地一抖,后看清眼前是个眉目俊秀,手拿佩剑的蓝衫青年,才大梦初醒般将他紧紧拉住,哆嗦着道:“这位……这位少侠,你可否帮我去搭救一个孩子?”

“孩子?”

“约莫十三四岁,刚才为了帮我,被长生堂的人绑……绑走了。”老者大力地揪住林惊羽衣袖,苍老面上全是恳求“你救一救他,那是个好孩子……”

“他们将人绑至何处?”林惊羽手上用力,轻轻扶起老人,安慰地示意他不要惊慌。

“往西的林子。走了半个时辰了,少侠请你快些去吧。”

西?莫非也是往狐岐山去?心中骤然一紧,林惊羽匆匆起身,向老者颔首:“老人家放心,我这就去。”语毕周身蓝光微闪,御剑向西疾驰。

“你们要杀就杀!”

刚追进竹林,就遥遥听见一个稚嫩声音大声地吼道。毕竟还小,这么一嗓子更似是为自己壮胆。想来就是要搭救的孩子,林惊羽隐住周身气息,寻声往左侧而去。

“倒是个烈性子。”竹林里有人嗤笑一声“那般护着你们家血公子,可知道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守着尸体的白痴。”

这话说的恶毒,被绑的死死的少年目呲欲裂,:“少主不是尸体!她还活着!”

“哦?你这娃娃才多点大?你见过你们家那位宝贝少主么?”话里嗤笑意味浓重,十分的不屑:“说来你们鬼王宗笑话也实在不少,你那少主就是个没脑子的叛徒。竟然为救一个青云弟子永坠阎罗。哼。真是把圣教的脸面都丢尽。”

“你胡说!”少年年龄尚幼,自然不会认得碧瑶。他三、四岁时,那个灵动少女就已沉睡在寒冰石室,对她的了解只是宗内偶然有人说起几句。此刻本能觉得面前之人说话狠毒,有辱鬼王宗。

“哈哈”那黑衣人见他被绑成个球还牙尖嘴利,不由大笑:“你这小子到有几分胆色,狐岐山已毁,鬼王宗不久也会被其他门派吞吃入腹,不如你加入我们长生堂,跟着我,包你有好处。”

“滚!鬼王宗是我的家!”少年想也不想,直着嗓子吼到。

悄无声息潜到黑衣人背后的林惊羽耳中就听见这一句,时光忽然变幻,错觉般的,耳边有少女娇俏却十分不耐烦的声音“那是我家啊!”

林惊羽的内息,忽然紊乱。林中黑衣人之首是长生堂仅存的高手,立时有所感觉。身形飘起,手中法宝光芒闪烁,沉声道:“出来!”

斩龙剑如他所愿地出鞘,划出冷冷蓝光直取他颈项。剑光如惊雷如闪电,出手就是杀招。——这并不是林惊羽平日里的风格,太过急躁。

但心里似乎有什么要奔腾而出,林惊羽觉得,此刻自己需要斩龙剑去斩妖除魔,用这些长生堂妖人的鲜血,平息方才内心的躁动。

至于躁动是为什么,他不想管。

“斩龙剑!”黑衣人大惊失色不敢硬接,伸手拖住同伴往身前挡去,蓝色剑光瞬息便至,一声惨呼,挡剑者已身首分家。宝剑嗜血并不回还,林惊羽手势向上微抬,剑光分出几道剑影,一个回旋,另四个黑衣人也成亡魂。

五个同伴的生命到底为领头者换取了逃命的机会,他像个敏捷的豹子般,消失在竹林深处。

林惊羽并不追,他看着手中饱饮鲜血的斩龙剑,左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剑尖虚滑,剑气凌空划断少年身上的麻绳。也不看一眼救下之人到底什么样子,回剑入鞘,转身便走。

——看方向,竟是与狐岐山截然相反。

“谢谢啊!”少年一句谢谢还没说完,救他的青年已经不见。救命恩人的模样都没见到,他有些懊恼。也觉得这人实在古怪,救人是件好事,为什么跑的跟杀人凶手似得。

竹叶婆娑,在月光下投出斑驳影子。少年迈步欲走,忽地僵在原地。背后有人!仿佛毫无重量般落地,连呼吸声也无。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自己背后。甚至刚才就已经隐身在这片竹海中。

“不要回鬼王宗。”身后的人淡淡开口,是个极为动听的女子声音。她丝毫不带停顿地说下去,宛如命令“去随便找个村落,平凡终老吧。”

“要……要你管!那里是我的家!”少年心内惊怕,嘴上却丝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那女子微微停顿,轻声叹息“你还小,不要硬是往大人的世界里闯。”语毕,便转身离去。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渐行渐远。

少年慢慢转过身体,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背影,因为穿着大大的斗篷,看不清身形。只是脚边似乎还跟着某只动物……像是……狐狸?

大人的世界?似懂非懂的少年并不听劝,执着地向西而去。他自记事起就在狐岐山上生活,虽只是个无名小卒,但鬼王宗毕竟庇佑了他过去的十几年。作为一个孤儿,那里就是他全部的温暖。

——只有想到鬼王宗,想到那日本要拿自己杀鸡儆猴,最终还是放下屠刀的男人,那从疯狂里恢复平静后的萧索眼神。少年才觉得,心头尚有热血,天地再大自己也终有想要归去的地方。

——他虽是懵懂少年,却心性灵巧,他好奇是什么最终唤醒了当时已经同恶鬼别无二样的副宗主,是什么力量,护住了那个男人心中最后的善。一定是非常眷念又温暖的所在吧。人世间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温暖到让人不得不眷念的人或物,才会无论世事变迁、时光流转,总叫有些人,倾尽所有去守护。

——少年边走边想,边觉得自己又领悟了很多东西,忽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大人了罢!

狐岐山

去时青草正葱茏,花满枝丫,鸟雀争鸣。春光便醉离人眼。归看瑟瑟东风啸,烈焰焚山、生灵绝迹。旧地再无故人影。就连母亲的坟茔……也埋在这满目疮痍中。宽大斗篷下,娇小的归人沉默不语。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颤抖。

“碧瑶,你当真如此选择?”

“前辈,您当年将全部修为封在狐岐山中心,不正是为有一日,再兴此山?”

“唉……可这世间,还有人在等你。”

“一个人,连家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前辈,完成您当年的余愿吧。我身为天狐后人,会尽我所能,延续我族存在的意义。”

一人一狐的对话就此结束。银狐不再劝导那声音轻灵的少女。终于默默念起复土诀,银色身影化作万千流光,轻羽般飞散这座古老的山脉。只见原本是寒冰石室所在的位置,土石开始复生,层层堆叠,草木复归、沙石重建,岩崖峭壁一一回还。银色光羽宛如母亲温柔地手掌,缓缓抚过遭遇重创的狐岐山。

随着旧日家园破土重生,碧瑶乌黑双眸里,浮起一层晶莹水光。她迈开脚,缓缓向山上走去。手却忽被一毛茸茸的物事蹭了蹭,垂首看去,是巴掌大小的银色狐狸,无辜地瞪大眼“老朽修为耗损太多,百年内只能是这个模样,你要保护好我!”连声音,都变成了个男娃娃,说着老朽,动作却是十分爱娇地往碧瑶怀里钻。

少女一时间有些愣,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如今变作这般黏人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习惯。但这小狐狸皮相实在是万分可爱,一双碧色圆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十分要命。几日来因为家园毁损,父亲身亡而沉寂的心,竟生出几分欢愉。便拢着手,将它轻轻抱住。

“嘿。小娃娃,等到了山上,老朽有礼物送你。”被揽进芬芳柔软的怀抱,银狐心情大好,忍不住吐露自己刚才复生狐岐山时,特别准备好一份大礼。

听着童音总称自己老朽,碧瑶忍俊不禁,在大大的斗篷里轻轻摇了摇头。加快脚步往山腹内庭院走去——那是鬼王宗核心,有她和爹娘生活的故居。

当远远看见熟悉的拱门时,碧瑶停住脚步。沉默少倾,左手解开斗篷系扣,将它脱下,只着一袭水绿长裙,脚步轻盈地走向十年未入的家门。

昔日庭院再现眼前,拱桥流水一如旧年。回廊上纱幔飞扬,是她熟悉的浅青色。一切仿佛都没有变,院子里还放着昨日里跟爹对弈的棋盘。一壶茶,几个茶杯,都在那里。仿佛她叫一声,亲人就会迎出来,几分慈爱几分责怪地道:“又出去疯了这么久,你这丫头!”

可是,如今她去叫谁啊?谁还会答应她呢?

忽有淡淡花香拂面来,她有些疑惑,隆冬季节,怎么会有花开?不由自主向内走去,院子角落,解忧花在枝上怒放,粉紫花瓣随风微动,清香逸人。碧瑶浑身颤抖,几要呜咽。终于明白银狐所说的大礼——这株解忧花树是爹在她出生时种下,长到七年才开花,在她无知又懵懂的少女生涯里,仅仅看过两次花开,解忧,解忧……

呵呵。碧瑶着魔般走向花树,仰头抬手,想去触碰冬风里绽放的花朵。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就在此时破空传来:“碧瑶?!”

你若似景: 你才守着尸体的白痴呢,碧瑶从来未死 2016-11-16

沐桢桢: 回复 你若似景 :.。。。。。。怼的好,噗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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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63楼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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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小人的格局(上)

少女应声回首。粉紫花树下,绿衣玲珑。梳着最简单的双平髻,配以青色发带。鬓边仅以一朵白色小花作为装饰——玉白花朵,在月光下自然发着温润光芒,流萤般将她脸庞照亮。那样清丽无双,让人屏息。九天仙子,失其灵动。九幽魔姬,无其淡静。只可惜,伤心花配伤心人,这样美丽的少女,点漆双瞳内却是一望无尽的黑。手中抱着只小小银狐,嘴角略略弯起,算是个笑容,轻声道:“秦无炎,你怎么会来?”

满身疲惫几要瘫倒的男子忽然掩面,在她并不带感情的一句问话里,满目盈泪。斩相思上血痕斑驳,而他的心,颤抖着战栗着,久久不能平息。十年,满世界都知道鬼厉守了这个姑娘整整十年。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不知何时而起,一往而深。甚至青龙都不会明白,他的这十年,其实比鬼厉更是难以熬过。

——因为,月光下这个终于归来的少女,永远不是为他而来。

千里之外,草庙村。有人从梦中惊醒。窗外月色清寂,洒下一地银霜。张小凡按住胸口,鬼王濒死一掌不容小觑,他的内息始终紊乱不堪。时不时还会咳血,甚至陷入短暂昏迷。但是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比不上另一件事让他烦心乃至感到绝望。——大破四灵血阵后,再也没有梦到过碧瑶。并且意识清醒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完整地想起碧瑶的模样。她在他的脑海里虚化成一个毫不清晰地影子。越想记起,越是模糊。近几日,竟隐隐有成为空白的趋势。

张小凡尝试着将碧瑶画下来,但每拿起笔,脑中就会有剧烈疼痛阻止一切下笔的可能。成为鬼厉十年,令他不仅仅将生死看淡,人世间更是没有任何事能叫他觉得恐惧。可是,这几日他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肯入睡。只觉得神经崩成满弓之弦,随时都会断裂。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样子,都记不住?!

还是……碧瑶已经不愿意入他梦中?!猛然想起另一个可能,胸口郁躁,喉间发甜,蓦地喷出口暗紫色血沫。

“小凡,你重伤在身,不可妄动内息!”女子温柔急切地声音自门边传来,冷月光辉下,白色纱衣随风轻动,更衬得她身姿动人,容颜绝世。

张小凡很是怔忪,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师姐?”

听到这个称呼,陆雪琪的眼里闪过丝丝黯然,见他醒转,心里到底还是开心,面上也如冰雪消解,笑容温柔,轻声答道:“我刚好路过草庙村,没想到你昏迷在村口,就将你扶到这间屋里。”说话间,眼神不自然地转动,她素来冷傲,话都很少跟人说,更遑论撒谎。

——只是,张小凡方才看向她的眼神,让她下意识地隐瞒了其实自己是一直找到草庙村,才救起了伤重的人。

但张小凡早已不是当年青云门的大竹峰烧饭少年,她轻飘飘一个眼神,便足以明白今日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他。月色下白衣胜雪的女子实在很美,十年前就宛如九天仙子偶落人间,十年后又添几分成熟韵味,在他面前,还有些娇柔。可算十分完美。

可是……纵使她站在面前,心里,空着的地方始终还是空着。张小凡微微苦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手阻止想要上前相扶的女子,勉力走到桌边坐下,也冲她招手:“师姐,坐。”

那神情不容拒绝,陆雪琪却不想坐下。她本能地感觉到,今夜,似乎有什么要永远地从身边溜走。但……最终还是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顺从地坐在他对面。

张小凡沉吟少许,慢慢道:“陆师姐,书书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后来,他下山又见了些世面,就跟我说,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陆雪琪不知他为何提此旧事,又不觉得是在夸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将秋水双眸看向张小凡,等他继续往下说。

十年光阴,少年不再。张小凡想起昔年好友提起陆雪琪时发光的眼神,嘴角不由得弯出个柔和的弧度,眼神却始终黯然,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觉得书书说的对,你的确是……很美也很好的女子。青云山上最出色的女弟子。这十年,你对我……”张小凡垂眸望着破旧桌面,终究没点破那女子的心意,只把心一横,语速略略加快:“我的心里,也曾有过短暂迷惑。那过去的十年里,我太想念碧瑶,我做着我并不喜欢的事,杀着那些我不知为何要去杀的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疲惫。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扑空。很多次,我都要疯了。所以……”

他抬起头,直视陆雪琪眼睛,声音萧索:“所以,很可耻的,我竟然会想停一停。换一个方向。因为不能死啊,我只能活着。”

陆雪琪不愿去看他的目光,眼帘挡住眼睛里的光,慢吞吞地道:“小凡,人生有很多选择。也有很多方向,你想放过自己,这是好事。”

听到素来冷傲绝世的师姐居然会宽慰人,张小凡心里感叹,果然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世间总有些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他干笑一声,道:“但是,直到近几日,我夜夜无法梦到她,甚至无法回想起她的脸,内心深处那种比疯狂还要深重的痛苦,才让我醒悟,才让我真正明白我对她的感情。”

“不要说了!”陆雪琪微微颤抖,死死握住手中天琊剑,疾声制止张小凡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个疲倦万分的声音还在继续“即使碧瑶亲口对我说,会祝福我,希望我有新的人生,我都无法答应她。今生,我没有别的方向。师姐。”

“她已经消失了,小凡,你的人生还很长。”

“师姐,我动过那念头,却不是因为对你有情谊。我只是太无望。是我怯懦,终究不知怎么面对彻底失去她的人生。今日过后,就请你将我当做路人。一个完全不值得注意的过客吧。”说到最后已经断断续续,张小凡觉得胸中的滞闷感久久不散,说了些话,都有点力不从心。

陆雪琪看着张小凡,青白面色,眉目温润俊秀,墨玉般的眼睛里不再有身为鬼厉时的嗜血凌厉,却宛如古井无波,看下去,一片漆黑。她心中绞痛,一张脸惨白,并不比伤重之人好看些,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他,不去关心他,幽幽道:“十年里全是她,为何一生都要是她?难道你以后就守着块衣角?”

“怎么不是她。”张小凡闭上眼,试图去回忆碧瑶的笑脸,可是什么也想不起。只得深深叹息:“师姐,她已经怪我。这世间任何事,她都有原谅我的可能,都能听我说一说苦衷。只有这一件,她若知道,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

他没有明说,陆雪琪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已经浑不是个活人样子。把唇咬的几乎出血,却再难说出话来。

还能说什么?千句万句只能是一句——惆怅多情恨无心,你既无心我便休!

话说至此,情谊全绝。张小凡站起身朝外走去,陆雪琪没有拦他。天大地大,他只是又去找碧瑶。他决定的事,何曾有过改变?

两行清泪滑落,陆雪琪怔怔半晌,只觉心像是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而那能带她归岸的船,却消失无踪。

伤心岂独一人。震撼过后,秦无炎默默放下手,眼内泪光已然不见。嘴角勾起,就如往日那样满不在乎的笑容:“怎么就不能是我?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

碧瑶扬起眉,打量着他,半晌才说话:“你这满身是血,鬼王宗是不是就快改名万毒门呢?”

秦无炎这才真的怔住,许久才大笑出声,:“碧瑶,碧瑶,看来这十年你真的是无知无识。你竟不知,我早就身在鬼王宗了么?”

——这满身血迹,杀的是叛逆之人,杀的是妄言之徒!

绿衣少女被他大笑中说出的话惊着,面上冷淡之色略减,秦无炎对毒神极为忠心,不知爹是用了什么手段才逼得他投诚。只是这笑声中,为何有许多悲凉?纵然她心思伶俐,却断然不会想到秦无炎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情感。这是连青龙都未曾了解的秘密。

少女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银狐,淡淡道:“原来已经是自家人。那你今夜,怎会到此?狐岐山崩……难道你始终在附近?”

淡淡一句自家人,秦无炎听在耳中,竟就将心中所有悲愤抚平。斩相思回鞘,道:“青龙也在,还有幽姬。我们并没有放弃鬼王宗。只是……你爹前些日子启动四灵血阵,震毁狐岐山,造成大批本宗之人死亡,所以有很多鬼王宗人投靠了其他门派。”

“所以,你们最近都忙着铲除叛徒?”碧瑶一句便切中核心。

“是。青龙离这里稍远些,待会放出信号,最多后日便可回来。幽姬……去将你爹安葬,如果看到信号,很快也会赶回。”秦无炎素知她聪慧,简略说明其他二人去处。

“原来,都还在。青龙大哥,幽姨。”碧瑶轻轻叹息,不知是安慰还是悲伤,最后静静看向他:“狐岐山已然恢复原样,你去休息吧。”语毕转身走向自己昔日房间。

“碧瑶……这山……”秦无炎不知从何问起。

碧瑶并不答话,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背影玲珑,乌黑发丝在腰间随脚步轻轻甩动,每一个动作,都一如往日。

秦无炎默默地看着她,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其他。只觉得碧瑶是回来了,但似乎又没有真的回来。

章六:胭脂渡口了前生(上)

他不敢抬头。垂眼望下去,少女依旧嫁衣红艳,笑意婉转。乌黑大眼顾盼生辉,狡黠中更有万千温软情意。……这就是自己终生渴求的梦了吧。活着或者死去,若得执手相依,红烛清酒中唤一声……娘子。

鼻尖花香幽幽,熟悉到整颗心都跳跃着呼号着那个名字,碧瑶。但他不肯抬头。也并不再往井里扑入,就这么僵硬无比地维持着伸手探身的姿势,动也不动。乌云从遥远天际挪移而来,将满月半遮,少了月光,井中嫁衣鲜艳的女子,渐渐消失无踪。张小凡想要呼喊,却发现嗓子早已哽住,只能短促地发出半声呜咽……便就停住,他害怕来者若是听见,会被惊走。

他只觉得浑身麻木,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相思。恐惧在这十年里如影随形,失望永远比希望真实。直到那一天,那一片衣角,绝望带走所有念想。他的生命里,终于再没有任何温暖的光,照进来。

他已经习惯黑暗。但他没有能力承受,反反复复地被抛进黑暗里,永无转圜。就宁愿默默地待着,不求救赎。

空气凝固般胶着,后半夜月色清寒,满月井两侧,两道人影各自沉吟。终于,轻轻浅浅,有人在风中微微叹息。声音穿过十年岁月,却不带半点光阴痕迹,一如当年。

张小凡如遭雷击,霍然抬首。

乌云重重将朗月团团遮盖,此刻深夜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般地黑。却有光,从叹息之人鬓边柔柔晕开,是记忆里的光,浅浅白色,温润柔和。

伤心花所独有的光晕,宛如飘渺不定的云烟,将冷夜里不愿多言的来者轻轻笼罩。白色光晕中,那少女茕茕孑立,单薄犹如幻影。

眼中所见之人,让张小凡全身血液几要沸腾。他这将近三十年人生,眼前之人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言语、过多痕迹,但对他来说,她就是比岁月更为恒久地存在于生命里。存在于每一次的呼吸里,每一分想念起起落落,到最后都是同一个名字——碧瑶。

他很努力地想说话,但是声音完全哽住。他想挪动步子上前,想去碰一碰这近在咫尺的、刻在心尖上的人,可是,当他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她后,却生生向后退却几步。胆怯、恐惧、双脚仿佛被牢牢绑缚在地上,挣脱不得。

——玉白光晕中那位故人,身着竹青长衫,宽袍广袖,袖边领口皆绣以繁复尊贵的暗纹。褐色腰带将纤腰盈盈束起,挂着鬼王宗宗主所特有的青色令牌。乌黑长发只简单梳了个双平髻,唯一装饰,就是鬓边那朵玉白花朵。

伤心花中伤心人。前尘往事君应知。

张小凡费力地蠕动嘴唇,最终却是涨红了脸颊,泪水滚滚而落。他浑不知自己在哭,并且哭的那样难看。

——如果,心心念念盼回的人,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爱人。这半生流离失所,难道就换回个天意弄人?

碧瑶隔着满月井,默默看他。十年间,他在人间炼狱,自己则深陷冷寂冥狱。他与她,从前未有半刻真正属于彼此,而今后,亦无相携的可能。

时光从来残忍,再见面,那个少年,竟已双鬓苍苍。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转身。思念的太久,那一日父亲最后传到自己耳中的怒吼,她听见了。从此相思了无益。若说恨,并没有。若说怪罪,太疲倦。若说往昔今朝,俱是错。

哭的样子,还是那么呆。碧瑶几不可见地摇首,道:“少侠不去斩妖除魔,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句语声清脆,无悲无喜。听在张小凡耳里只如惊雷。血脉倒逆,血腥气直逼喉嗓,被他全力压了回去。喘了口气,只破碎地叫出那个名字:“碧……瑶……”

“是我。你别哭了。真难看。”说话间一方青色手绢隔空丢向张小凡。人却转身欲走。不愿再做无谓纠缠。

“碧瑶,我在满月井里看到……”手绢带着女子特有的香气落在手中,轻柔绵软,张小凡忽然找回说话的勇气,向她追过去。

“住口。”这两个字格外坚决,犹如金戈交击。她并不回头,只向后伸出右手,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手掌晶莹白皙,掌心是微微粉色,张小凡一时恍惚,想起当年,曾将这只手紧紧裹进自己手里。

——那时候才知道,男子的手可以完全包裹住姑娘的小小手掌。那时候……又是多久以前?

而现在,她用自己曾经牵过的手,就在几步之外,拒绝再听他说话。

“小凡,你在满月井里,都看到什么了呀。你告诉我嘛。”往昔娇憨的逼问还在记忆里不肯溜走。他抚住胸口,浑身发冷。

“十年前。我所做的,直到今天,从无后悔。十年后,我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也不会有半个悔字。”碧瑶维持着拒绝的姿势,轻轻开口。每说一个字,心就灰下去一分。她才明白,就算彻悟,也还是会痛。

张小凡呢?他近乎痴迷地在听她说话,无论她说的是什么。这样的声音,他都无法拒绝。他只望她说下去,永远永远的跟他说话。

她果然继续说,声音淡淡:“昨是今非,我今后要的不仅仅是守住鬼王宗。我还会……”她顿了顿,还是干净利落地说完:“成为整个魔道。”

“那我们呢?”张小凡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他十分惊奇自己居然还能发出声音。原来肝肠寸断后,是麻木。

“参商永隔,或许是你我,最好的结局。又或许,终有一战。到那时,再见吧!”鬼王宗新任宗主终于收回手,广袖一拂便要离去。

身后,只听有人哀然地恳求:“碧瑶,你转个身,让我再看看你。”那声音,似乎又在哽咽。

她忽然就笑了,笑声被风吹散。周身青色光芒闪烁,什么话也没再说,消失在冷冷月下。

张小凡再也无法勉力支撑,整个人歪倒在满月井旁。双手环住身体,不住地发抖。神情先是茫然无措,最后终于一寸一寸成为空白。他拼力向下咽着血沫。此刻心里的绝望,甚至压过那一日狐岐山崩时只捡到一角绿衣。

他的碧瑶……从来没有要离开。纵然十年沉睡,他也知道她深爱自己,爱怜自己,他痛她也会哭泣。这样被深爱,再多苦痛黑暗,他都撑得过。

而如今,故人归,深情绝。何去何从。

那拂袖离去的姑娘,苍白面上,泪珠一闪而过。她本是前往胭脂渡口祭拜父亲。哪知半路上遇见几个长生堂旧党鬼鬼祟祟向着小池镇而来,跟踪至此发现他们竟是来了满月井。鬼鬼祟祟围着井口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当下出手将人困住,交给原本同行的幽姬带回鬼王宗审问。自己就在满月井旁边的树林里发了会子愣……哪里知道,张小凡会突然出现。还拼命地要往井里跳。

——逼得她不得不出手。用碎石块砸醒疯魔的人。多半知道他会在满月井里看见谁。但,她却永远不想再听他说出来。

前路布满危险和杀机,她与他,此生总要能有一个人,看山看水看月,烹茶饮酒度日。也就不枉。

——胭脂渡口,明日也该能赶到了。碧瑶忽地慢下身形,侧首向着左后方道:“跟了一路不累吗?出来吧。”

与此同时,一个矮小却灵活的身影在隆冬深夜里,慢慢靠近满月井,俯身看向神智昏聩的张小凡。向他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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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凡心】【厉瑶/凡瑶】此生执

沐桢桢 9 楼主

1楼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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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发文,先说几句,碧瑶这个角色我很早就知道。但《诛仙》这本书,我原本是没看的(我为什么要去看!),青云志洪水泛滥我也是知道的(为什么还忍不住跳坑!),大抵是碧瑶这个角色跟颖宝结合的太完美。嗯,演员诠释的很真实。但凡剧瑶一哭,我就想拆人。剧中的凡瑶,真的是太虐了啊。为了找点安慰我去看了书,然后书无情的告诉了我——找它要安慰?你丫脑残。咳咳……算了,大虐既大甜。你不给糖我自力更生。一个挡剑生生要我等到8号,生生把我雷出来写凡瑶文了。真心累。看完诛仙全文,忍着大洪水看了看青云志,无论文还是电视剧,情感线无疑都是凡瑶。嗯。其实作者创造角色。但真正长存人心的角色往往都是有自己的人设自己的意志的。爱这个字,从来不是说出来,而是在心底。

最后……希望在爱凡瑶的路上能看见同伴。我们想随着走一段路吧。路的终点,有他们相携终老。

文的设定不会从一开始就甜。但必然是HE。就酱。

沐桢桢 9 楼主

3楼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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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大人的世界(上)

山崩之前,异数将出。

狐岐山乃天狐一族自诞生起唯一居所,也是天地初生时便存在的一处山脉。近千年来,天狐血脉渐渐凋零,九尾白狐失踪后就更是单薄。但,没有人知道,最早幻化出人形的那只银狐,寂灭世间时将自己全部修为融于山脉中心。只为应几万年后,山崩地裂之劫。

它应是最早的天狐族长,也是天地初开至今,蕴万千灵气而生的,唯一一只银狐。

血色漫山,狂风妖冶,黑色气息宛如地狱恶鬼倾巢而出,森森逼向山腹深处那间寒冰石室。石室四壁已然龟裂,碎石纷飞,毫不留情地砸向白玉石床上娇柔美丽的女子。鬼王启动四灵血阵,鬼厉还在疯狂的人潮里拼尽全力地逆流而上。

他赶不及。碎石已然砸在她发间。再也没有人为她拂去致命的石块了。

十六岁的少女却依然微微笑着,仿佛在情人温暖的怀抱。——纵然魂魄集齐,神识依旧在冥狱深处,无法醒转。痴情咒残忍凄厉却也非常公平,谁吟唱,谁许愿,谁……永坠阎罗。

结局,永不更改。

可,她不仅仅是鬼王之女,鬼厉所爱。她身上还流淌着古老的天狐血液,是那一脉中最年轻的承继者。而寒冰石室,正是整座狐岐山中心所在。异象频生,山体剧烈晃动,合欢铃阵阵悲鸣。骤然,十数个黑压压地影子自龟裂的四壁斜穿而进。似有形,踩在地上便是巨大的兽类蹄印。又似无形,如烟似灰般飘摇不定。俱向着石床上沉睡不醒的娇小女子围拢而来。

“尔等小辈,也敢?”

声音自石床中心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震动中,一时间辨不清男女。银光宛如水纹,就着合欢铃的摇动,圈圈漾开。光芒并不璀璨,漾开的弧度也极为柔和。然,所到之处,黑影如受重创,张口惨嚎。十数个侵入者知晓遇到厉害对手,闪身想退。那光芒在将绿衣少女温柔地拢住后,陡然暴涨。生出万千剑锋,层层叠叠把那些黑影刮了个遍。化为真正的黑烟。消散空中。

解决完所有滋扰者,巨大身影才从石床内部如云如雾般蒸腾向上。缓缓现出形貌——银光淡淡的美丽狐狸,碧色双眼静静凝视着被自己精元护住的娇小女子。九条长尾在身后微微摇动。

“也罢。”

银狐略带叹息地垂首,竟是落与地面,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将碧瑶卷裹起来。狐首轻扬,银光乍现把石门劈了个粉碎。它身形极快,刹那间已奔出狐岐山。只是,蹿出时,巨石纷落,有尖石挂住少女垂落在狐尾外的裙踞,生生扯下一角,飘落寒冰石室。

——半个时辰后,鬼厉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奔进损毁大半的石室,孤零零等在角落里的,便是那被巨石扯落的绿色衣角。主人已然离去,缘分终于耗尽,十年光阴如逝水,留不住。就连一具早已凉透的躯体,也消失天地之间。而拾在掌中脆薄轻软的,碎裂衣角,是你最后的告别么?

碧瑶。鬼厉只觉得命运终于把最后的念想全部碾碎。若说心是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又实在说来轻巧。他喉间满是鲜血,却半点不觉得有血腥之气。只有满满苦涩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他在心里,想嘶吼。

但最终还是只能闷声地颤抖地唤出那个名字——碧瑶。

天地见怜,鬼厉到底昏晕过去。只是,这一生,想爱而不得,欲死而不能,就连一句爱你,天上人间自今后再无处可说。黑暗,又能给他多少安宁呢?

为情苦,痴情苦。痴情总为无情苦。别离难,终别离,道是别久不成悲。

狐岐山崩时,银狐已然将碧瑶带至无情海上空。作为五海中最神秘的所在,无情海一直是魔教人心中圣地。数万年来总有传说无情海下沉睡着神魔的起源。那是无比可怕却又从未被证实存在过的力量,似乎游离于天地之外,渺不可及。

此刻的无情海,海面平滑如镜。罡风阵阵自两侧山崖呼啸而过。不时带起浪花几点,就着尚亮的天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浪是深紫色的。

银狐高高地定在半空,垂眸睇着安静又危险的海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周身银光忽明忽灭,九条长尾卷裹着的少女依旧无知无识。

“以无情之水,渡有情之灵。”狐口开合间,吐出清越的男声。一个字压着一个字缓慢地说出这句话,无情海忽现巨浪,向上倒卷而起,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兽,恶狠狠向空中的银狐吞吃而来。深紫海水发着诡异的光芒,空气里却弥漫着奇异花香……深海之中,这香气氤氲而迷离,悄无声息间已铺天盖地。

银狐直视冲天巨浪,不闪不避,只身躯向上猛然拔起,竟是引着那巨浪又生生蹿高丈余。无情海深处不知打哪里引来的风,烈烈卷浪而舞,顷刻间已然到达它爪下。狐尾就在此刻轻轻松开,那一抹娇小人影便直坠浪心。合欢铃脱离碧瑶腰间,散发出夺目金光。与那巨浪发出的深紫光芒交相缠绕。两种光芒打着旋儿向下落去。铃声急急如暴雨倾盆。在碧瑶被浪卷入海底后,金光漫溢整片无情海,无声无息地为主人护法。

盘身高空的巨大狐狸也向海边大石跃去,落地前缩成小小一只,默然蹲在石边,看向恢复平静的海面。金光宛如夕阳给无情海镀上的金边,水波凌凌间,璀璨耀眼。银狐抬首看天,也不过片刻,天幕已是黑压压不见任何光亮。

冥狱里的魂灵啊,你是否归来。

月余。无情海安静如斯,若非海面上合欢铃的金光不肯散去,那十六岁的少女便仿佛从来没有被吞进海底。银狐始终半卧在海边,有时凝目望向海面,更多时候是闭目假寐。直到惊天怒吼穿破天际,竟把这最神秘最静谧的无情海也惊起层层浪来。那是血色的怒吼,“原来是你!”暴怒的声音比海啸还要剧烈,血红色魔影遍布天幕,宛如末日降临。不多时,又见七色光芒。冲破血幕,天光大亮。无情海就在这亮光里魔障了般的沸腾起来,海浪打着滚儿,吞吐不止。深海内似乎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

银狐直立起身,碧色双眸却露出慌张之色,大声疾呼“万万不可!”

然,那股劲力浑不听劝,只拼尽全力的想要打破合欢铃的结界,渐渐在海面上现出形来——纤细玲珑,长发飞舞。似是灵体,周身青色光芒闪烁不定,一只细瘦手臂勉力向空中伸去,可惜身体被海水禁锢挣脱不得。五指攒力近乎痉挛。风中传来模糊不清地声音,呜呜作响,像是哭泣。

这样的哭声也只有瞬间。深海内更强大的力量拖住那人影,再度将其封于结界之内。合欢铃被激烈冲撞,终是现出裂痕,海面上的金光也黯淡不少。

看来,七七四十九日到时,这件上古法宝怕要不保。银狐耳尖,早已听到合欢铃内细微碎裂的声响。默然垂首,复又卧倒在海滩上,闭目似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青云山巅,只身破入血影中心的男人忽然微微颤抖,耳边竟传来熟悉的呼唤,细若游丝却清晰无比“张小凡!”惊惶凄切带着哭泣的调子。他浑身震动,然诛仙剑无情,凌空回旋,绝然贯穿魔物胸膛。他……胜了。又一次守护住天下苍生。然而,耳中那一声唤,宛如利刃剖心裂肺。对鬼王垂死时的反击竟愣了愣神,被掌风挥飞出去,重创内腑。正道与魔教不世出的两大高手,一重伤,一垂死。终究是邪不胜正。

只是,那赢了的人,大口大口吐出鲜血,面上神色竟比赴死者更加惊惶。眼中希望和绝望不断更迭,直到因为伤势过重,晕迷过去。

追逐星辰的少女: 我能说我并没有看懂这章吗2016-11-20

缄默如月: 回复 追逐星辰的少女 :你不是一个人1-20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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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19楼201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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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大人的世界(中)

“今天这一战,毕竟是爹先挑起的。他日牺牲多少性命,他们的,我们的。爹是否会后悔?”

“今生,除了你娘的事,我从未后悔。”

——是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还是大限将至,耳边总回响女儿当日的声音。清脆婉转藏着无尽哀然。

如果,早知道十年前的凄烈,还会不会选择攻上青云?

如果,早知道十年后的惨败,还会不会启动四灵血阵?

“呵呵呵呵……”他暗哑地笑起来,越笑越张狂,最后震声迎风而啸“呵……哈哈哈哈哈……,天不佑我,有何悔哉!”

声音在高亢处戛然而止,抚胸咳出大滩污血,喷溅而出的血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诛仙一剑,他的脏腑全部碎裂。修为尽失。如今的他,已是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我不悔……”空洞双眼不知望向何处,气息渐渐低微,将要断绝时,嘴角轻轻开合“瑶儿。”

十年来千呼万唤,至亲不答。二十年前痛断肝肠,挚爱不归。天地不仁啊,人心尖最细嫩的血肉在岁月里不停的被碾磨,血迹斑斑却无从结痂。悔有何用?执拗到黑暗最深处,你们……会否在那里等我。

鬼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唇角隐约带笑。碧落黄泉,再相见吧!

寻音而至的幽姬只仓皇地扶住他倒下的身体,多年相交,又将碧瑶视为女儿的她,心下凄然。泪盈双睫。感觉怀中身躯慢慢变凉,幽姬望向崩塌后深陷地底的狐岐山,低声道:“宗主,你今日身故,鬼王宗此后怕是要日渐没落了罢。”

风中忽有铃声清脆,只短促地一响,宛如应答。

幽姬几难相信自己双耳,展目四望,除了呼啸的风,什么也没有。她深深叹息,半抱起鬼王。施法离去。

七日后,无情海。

是夜。月光照不进的海面上,合欢铃越来越衰弱的金色光芒依然顽强地试图照亮这片最无情默然的海。银狐双耳耸立,绷紧身子站在海边,前爪几乎已经探到海水内,被细碎的浪花打湿几缕皮毛。

七七四十九夜,夜夜引魂归。成败,只在今夜。合欢铃已经很少无风自动,往日里清脆的铃声也渐不可闻。法宝认主,有时候比人心更为可靠。

无情海沉默如同千万年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金光微弱宛如烛火将熄。这一夜,就快要到子时。

“你也是上古灵物,对不住。”银狐腾空而起时,向那在半空中坚持了整整四十九日的金铃歉声低语。身形骤然膨胀,还原九尾真身。银色光芒大盛,宛如对敌时最迫人的剑光。催动了全身真元的银狐看起来极为危险。合欢铃却在空中一个回旋,直向银光而来。无情海上空,银光与金铃交错时,一声铃响,宛若少女俏皮的笑声。

便是这铃,留在世间,最后声响。银光中,金铃成粉,被狐尾扫落,细碎粉末所到之处,金光璀璨无匹,如朝阳冲破云霞,最亮眼的那一瞬!

最黑暗,最神秘,最无情的海洋,也被这金光照得令人炫目。海水亦像被震撼,翻滚不休,金光忽而拢成柱状,向着无情海最深处,一往无回地直钻而去。深紫海水纷纷避让,子时……到了。

金光最盛处,亦是无情海最隐秘的核心里,缓步走出一个纤细人影。长裙烈烈而舞,绿色裙踞像是初生的藤蔓,柔软似三月吹面而来的风。强光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那身姿优雅气度从容。像是人世间所有最美好事物,凝聚成这个影子,终于被还回满目苍夷的世界。

她走的极慢,每一步都踩在新跃起的浪花上,浅金光芒温温柔柔地跟在她脚下,每靠近海滩一寸,光芒便熄灭一分。银狐凌空看下去,像是自海中心有长龙般的碗灯向着岸边次第被吹灭。

而她,也终于走完最后一步,稳稳立在松软的沙地里。所有的光芒,全部熄灭。无情海回到亘古的黑暗里。

还是十六岁时模样的少女微微仰面,启唇“我们回家吧。”

银狐纵身跃下,如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影子,又化作寻常狐狸模样,无声地跟在少女脚边。

三柳镇

近几日,镇子里莫名来了许多人。大多是匆匆过客,至多在茶肆里歇个脚便匆匆又向西赶路——西边,是狐岐山所在,而如今的狐岐山,已是一片废墟。

三柳镇是最靠近狐岐山的镇子,因在山脚不远处,也算是居于深山,和外界少有接触。是以民风淳朴,镇子又十分小,总共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村里只一家茶肆,也是供农作后疲累的壮实农户喝碗粗茶的地儿,老板是个闲散人,并不收钱,只是爱干净,农夫们虽是粗人每每喝完茶后也会冲干净自己的碗,放回原处。

可这几日来茶肆喝茶的,却都不是什么善茬。饮了茶水,还要骂骂咧咧说涩牙。脾气更不好的,于他人冲突起来,更直接把碗给摔了。老板看出不妙,只把茶水加满,其他一概装聋作哑。

又到傍晚时分,稀奇古怪的人也都散去,茶肆主人自内屋探出头,确认没人后,拿了扫帚走出来,将地上碎裂的碗、倾出的碎茶叶、赶路人鞋底踩踏留下的碎泥巴,一一清扫干净。边扫边摇头,以前鬼王宗宗主律下甚严,其他教派亦惧于鬼王宗势力,所以三柳镇几十年来也都是个安逸镇子。自从……唉,是一日不如一日啊。真不知还可以安生多久。

“老丈,我能讨碗水喝么?”少年暗哑的声音响起。正在打扫的老板抬起了头,打量着不知何时站在桌边的男孩——衣服还算整洁,脸上却是奔波几日才有的疲惫。容貌尚算清秀,举止有礼,倒是个好孩子。

老板温和地笑了笑,道“坐吧,壶里还有茶水,自己喝。我啊,还要把这里收拾整齐,就不招待你啦。”

“我帮您吧。”少年几步上前,拿起摆在角落里的另一把扫帚,十分自如地干起活来。口中道:“就当抵茶钱。”

“我这是粗茶,向来不收钱。”老板并不拦他,只笑眯眯地坐下,捡了个干净的蓝花瓷碗,满满地倒上,向那少年招呼“孩子,看你这么疲惫,先喝完水再打扫不迟。”

“小子,还在那扫什么地,没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快过来上茶!”嘈杂声起,老板颤巍巍站起身,才发现,一行六、七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肆外。当中的黑衣人显然把过路的少年当做小童,毫不客气地大声呼喝。

那少年背影忽然绷紧。老板见状,赶忙迎上去,“各位快进来坐,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上茶。”

“呸!这什么茶水,泡了几天的?!都淡出个鸟来,怎么提神?!”老板唯唯诺诺地端上茶碗并没有消了那人火气,一口浊痰就着茶水喷出来,砸到老板鞋面上。

“你!”少年甩开手里扫帚几步上前将老者护在身后,对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鬼王宗余孽啊!”这下不仅是呼呼喝喝的黑衣人,其他同伴也嘲讽十足地笑起来。

“你们这群长生堂的混蛋!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少年混不惧怕,眼神亮的惊人。

“混蛋?无耻?”原本坐在原地默默喝茶的领头之人终于站起身,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到了少年身前,将他牢牢扣在手中“你们那个副宗主联合金瓶儿诛杀我们堂主时,就不无耻?不乘人之危?”

“我呸!你也配提他!”不知怎的,少年似乎对鬼厉极为敬重,竟不顾生死向扣住他的人呸出口口水。

“好胆色,我今日就成全你,让你死在狐岐山!”怒极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意,将少年甩给同伴五花大绑后,六、七人也不再喝茶,拖了他便向西行去。

“孩子……孩子……”被变故吓得瑟瑟发抖,茶肆老板战战兢兢地念叨。可他不敢追,长生堂那行人杀气极重,自己只是个连腿脚都不利索的暮年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活生生绑走,凶多吉少。

——谁能来,救一救他啊。老人捶着腿,红了眼眶。

~~~来猜猜,哪位英雄救了这娃,猜对了,我明天就更文,噗哈哈哈

猫扑狗挠一身蚤: 鬼王那一句不悔,那一句瑶儿,直接泪奔 2016-11-10

你若似景: 鬼厉大大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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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44楼201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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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小土豆地……我废话太多超过字数了。

说了是团宠瑶嘛。其实羽瑶在剧里也是很明显的爱情线,林惊羽察觉自己对碧瑶动了心后就想把热往青云拉——还记得一开始怎么跟碧瑶说话么?“正魔不两立,我与姑娘无话可说。”啧啧。后来勾搭哦不“感化”碧瑶入青云未成,就十分黯然神伤地来了句“殊途不同归啊”哎哟喂,您想跟谁同归啊,您心爱滴姑娘?再看小凡,多么怂,多么没想过一生一世。爱情世界里确实有一条:谁考虑到未来,谁提要求。也许爱情最高境界是相互牺牲。但高是从低来的。从相互拉扯来的好么?不会直接就站在云顶之端相互了解相互成全。他们是那么年轻的少年男女,不是老司机啊喂!

碧雪浣朱颜: 羽瑶这条线太恶心,求不提,专注自家,我们只提凡瑶,其他的可以是友情 2016-11-8

沐桢桢: 回复 碧雪浣朱颜 :没有羽瑶,吧主你讲话负责任啊啊啊,你说羽瑶不就是说我这文里碧瑶对林惊羽也有意思?拍飞~单箭头跟CP是有鸿沟辣么大的区别…… 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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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56楼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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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这章被系统删帖了,重新发下吧。

章三:大人的世界(下)

临近狐岐山,林惊羽慢下脚步。手中的斩龙剑似乎变得沉了些。越靠近崩毁的山岳,心里莫名情绪就越加翻腾。他不由恍然——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遭呢?

为了找小凡啊,他失踪了。

心里有声音响起。但总有另一种隐秘的哀伤,幽幽在心间盘旋。

连续赶了三天的路,纵使修为精深也有些口干。沿着蜿蜒小道向前看去,似乎有集镇,快要入夜,星星点点的烛光散落,是已经掌灯的人家。

摈弃脑中纷乱思绪,脚下几个起落,便到了镇子口。也巧,左侧正是个简陋茶肆。他大步上前,见一老者瘫坐地上,口里不停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林惊羽侧身去扶,问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啊!”直到手臂被人搀住,老者才回过神来,先是惊惧地一抖,后看清眼前是个眉目俊秀,手拿佩剑的蓝衫青年,才大梦初醒般将他紧紧拉住,哆嗦着道:“这位……这位少侠,你可否帮我去搭救一个孩子?”

“孩子?”

“约莫十三四岁,刚才为了帮我,被长生堂的人绑……绑走了。”老者大力地揪住林惊羽衣袖,苍老面上全是恳求“你救一救他,那是个好孩子……”

“他们将人绑至何处?”林惊羽手上用力,轻轻扶起老人,安慰地示意他不要惊慌。

“往西的林子。走了半个时辰了,少侠请你快些去吧。”

西?莫非也是往狐岐山去?心中骤然一紧,林惊羽匆匆起身,向老者颔首:“老人家放心,我这就去。”语毕周身蓝光微闪,御剑向西疾驰。

“你们要杀就杀!”

刚追进竹林,就遥遥听见一个稚嫩声音大声地吼道。毕竟还小,这么一嗓子更似是为自己壮胆。想来就是要搭救的孩子,林惊羽隐住周身气息,寻声往左侧而去。

“倒是个烈性子。”竹林里有人嗤笑一声“那般护着你们家血公子,可知道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守着尸体的白痴。”

这话说的恶毒,被绑的死死的少年目呲欲裂,:“少主不是尸体!她还活着!”

“哦?你这娃娃才多点大?你见过你们家那位宝贝少主么?”话里嗤笑意味浓重,十分的不屑:“说来你们鬼王宗笑话也实在不少,你那少主就是个没脑子的叛徒。竟然为救一个青云弟子永坠阎罗。哼。真是把圣教的脸面都丢尽。”

“你胡说!”少年年龄尚幼,自然不会认得碧瑶。他三、四岁时,那个灵动少女就已沉睡在寒冰石室,对她的了解只是宗内偶然有人说起几句。此刻本能觉得面前之人说话狠毒,有辱鬼王宗。

“哈哈”那黑衣人见他被绑成个球还牙尖嘴利,不由大笑:“你这小子到有几分胆色,狐岐山已毁,鬼王宗不久也会被其他门派吞吃入腹,不如你加入我们长生堂,跟着我,包你有好处。”

“滚!鬼王宗是我的家!”少年想也不想,直着嗓子吼到。

悄无声息潜到黑衣人背后的林惊羽耳中就听见这一句,时光忽然变幻,错觉般的,耳边有少女娇俏却十分不耐烦的声音“那是我家啊!”

林惊羽的内息,忽然紊乱。林中黑衣人之首是长生堂仅存的高手,立时有所感觉。身形飘起,手中法宝光芒闪烁,沉声道:“出来!”

斩龙剑如他所愿地出鞘,划出冷冷蓝光直取他颈项。剑光如惊雷如闪电,出手就是杀招。——这并不是林惊羽平日里的风格,太过急躁。

但心里似乎有什么要奔腾而出,林惊羽觉得,此刻自己需要斩龙剑去斩妖除魔,用这些长生堂妖人的鲜血,平息方才内心的躁动。

至于躁动是为什么,他不想管。

“斩龙剑!”黑衣人大惊失色不敢硬接,伸手拖住同伴往身前挡去,蓝色剑光瞬息便至,一声惨呼,挡剑者已身首分家。宝剑嗜血并不回还,林惊羽手势向上微抬,剑光分出几道剑影,一个回旋,另四个黑衣人也成亡魂。

五个同伴的生命到底为领头者换取了逃命的机会,他像个敏捷的豹子般,消失在竹林深处。

林惊羽并不追,他看着手中饱饮鲜血的斩龙剑,左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剑尖虚滑,剑气凌空划断少年身上的麻绳。也不看一眼救下之人到底什么样子,回剑入鞘,转身便走。

——看方向,竟是与狐岐山截然相反。

“谢谢啊!”少年一句谢谢还没说完,救他的青年已经不见。救命恩人的模样都没见到,他有些懊恼。也觉得这人实在古怪,救人是件好事,为什么跑的跟杀人凶手似得。

竹叶婆娑,在月光下投出斑驳影子。少年迈步欲走,忽地僵在原地。背后有人!仿佛毫无重量般落地,连呼吸声也无。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自己背后。甚至刚才就已经隐身在这片竹海中。

“不要回鬼王宗。”身后的人淡淡开口,是个极为动听的女子声音。她丝毫不带停顿地说下去,宛如命令“去随便找个村落,平凡终老吧。”

“要……要你管!那里是我的家!”少年心内惊怕,嘴上却丝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那女子微微停顿,轻声叹息“你还小,不要硬是往大人的世界里闯。”语毕,便转身离去。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渐行渐远。

少年慢慢转过身体,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背影,因为穿着大大的斗篷,看不清身形。只是脚边似乎还跟着某只动物……像是……狐狸?

大人的世界?似懂非懂的少年并不听劝,执着地向西而去。他自记事起就在狐岐山上生活,虽只是个无名小卒,但鬼王宗毕竟庇佑了他过去的十几年。作为一个孤儿,那里就是他全部的温暖。

——只有想到鬼王宗,想到那日本要拿自己杀鸡儆猴,最终还是放下屠刀的男人,那从疯狂里恢复平静后的萧索眼神。少年才觉得,心头尚有热血,天地再大自己也终有想要归去的地方。

——他虽是懵懂少年,却心性灵巧,他好奇是什么最终唤醒了当时已经同恶鬼别无二样的副宗主,是什么力量,护住了那个男人心中最后的善。一定是非常眷念又温暖的所在吧。人世间也正是因为有这些温暖到让人不得不眷念的人或物,才会无论世事变迁、时光流转,总叫有些人,倾尽所有去守护。

——少年边走边想,边觉得自己又领悟了很多东西,忽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大人了罢!

狐岐山

去时青草正葱茏,花满枝丫,鸟雀争鸣。春光便醉离人眼。归看瑟瑟东风啸,烈焰焚山、生灵绝迹。旧地再无故人影。就连母亲的坟茔……也埋在这满目疮痍中。宽大斗篷下,娇小的归人沉默不语。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颤抖。

“碧瑶,你当真如此选择?”

“前辈,您当年将全部修为封在狐岐山中心,不正是为有一日,再兴此山?”

“唉……可这世间,还有人在等你。”

“一个人,连家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前辈,完成您当年的余愿吧。我身为天狐后人,会尽我所能,延续我族存在的意义。”

一人一狐的对话就此结束。银狐不再劝导那声音轻灵的少女。终于默默念起复土诀,银色身影化作万千流光,轻羽般飞散这座古老的山脉。只见原本是寒冰石室所在的位置,土石开始复生,层层堆叠,草木复归、沙石重建,岩崖峭壁一一回还。银色光羽宛如母亲温柔地手掌,缓缓抚过遭遇重创的狐岐山。

随着旧日家园破土重生,碧瑶乌黑双眸里,浮起一层晶莹水光。她迈开脚,缓缓向山上走去。手却忽被一毛茸茸的物事蹭了蹭,垂首看去,是巴掌大小的银色狐狸,无辜地瞪大眼“老朽修为耗损太多,百年内只能是这个模样,你要保护好我!”连声音,都变成了个男娃娃,说着老朽,动作却是十分爱娇地往碧瑶怀里钻。

少女一时间有些愣,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如今变作这般黏人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习惯。但这小狐狸皮相实在是万分可爱,一双碧色圆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十分要命。几日来因为家园毁损,父亲身亡而沉寂的心,竟生出几分欢愉。便拢着手,将它轻轻抱住。

“嘿。小娃娃,等到了山上,老朽有礼物送你。”被揽进芬芳柔软的怀抱,银狐心情大好,忍不住吐露自己刚才复生狐岐山时,特别准备好一份大礼。

听着童音总称自己老朽,碧瑶忍俊不禁,在大大的斗篷里轻轻摇了摇头。加快脚步往山腹内庭院走去——那是鬼王宗核心,有她和爹娘生活的故居。

当远远看见熟悉的拱门时,碧瑶停住脚步。沉默少倾,左手解开斗篷系扣,将它脱下,只着一袭水绿长裙,脚步轻盈地走向十年未入的家门。

昔日庭院再现眼前,拱桥流水一如旧年。回廊上纱幔飞扬,是她熟悉的浅青色。一切仿佛都没有变,院子里还放着昨日里跟爹对弈的棋盘。一壶茶,几个茶杯,都在那里。仿佛她叫一声,亲人就会迎出来,几分慈爱几分责怪地道:“又出去疯了这么久,你这丫头!”

可是,如今她去叫谁啊?谁还会答应她呢?

忽有淡淡花香拂面来,她有些疑惑,隆冬季节,怎么会有花开?不由自主向内走去,院子角落,解忧花在枝上怒放,粉紫花瓣随风微动,清香逸人。碧瑶浑身颤抖,几要呜咽。终于明白银狐所说的大礼——这株解忧花树是爹在她出生时种下,长到七年才开花,在她无知又懵懂的少女生涯里,仅仅看过两次花开,解忧,解忧……

呵呵。碧瑶着魔般走向花树,仰头抬手,想去触碰冬风里绽放的花朵。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就在此时破空传来:“碧瑶?!”

你若似景: 你才守着尸体的白痴呢,碧瑶从来未死 2016-11-16

沐桢桢: 回复 你若似景 :.。。。。。。怼的好,噗 201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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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63楼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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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小人的格局(上)

少女应声回首。粉紫花树下,绿衣玲珑。梳着最简单的双平髻,配以青色发带。鬓边仅以一朵白色小花作为装饰——玉白花朵,在月光下自然发着温润光芒,流萤般将她脸庞照亮。那样清丽无双,让人屏息。九天仙子,失其灵动。九幽魔姬,无其淡静。只可惜,伤心花配伤心人,这样美丽的少女,点漆双瞳内却是一望无尽的黑。手中抱着只小小银狐,嘴角略略弯起,算是个笑容,轻声道:“秦无炎,你怎么会来?”

满身疲惫几要瘫倒的男子忽然掩面,在她并不带感情的一句问话里,满目盈泪。斩相思上血痕斑驳,而他的心,颤抖着战栗着,久久不能平息。十年,满世界都知道鬼厉守了这个姑娘整整十年。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不知何时而起,一往而深。甚至青龙都不会明白,他的这十年,其实比鬼厉更是难以熬过。

——因为,月光下这个终于归来的少女,永远不是为他而来。

千里之外,草庙村。有人从梦中惊醒。窗外月色清寂,洒下一地银霜。张小凡按住胸口,鬼王濒死一掌不容小觑,他的内息始终紊乱不堪。时不时还会咳血,甚至陷入短暂昏迷。但是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比不上另一件事让他烦心乃至感到绝望。——大破四灵血阵后,再也没有梦到过碧瑶。并且意识清醒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完整地想起碧瑶的模样。她在他的脑海里虚化成一个毫不清晰地影子。越想记起,越是模糊。近几日,竟隐隐有成为空白的趋势。

张小凡尝试着将碧瑶画下来,但每拿起笔,脑中就会有剧烈疼痛阻止一切下笔的可能。成为鬼厉十年,令他不仅仅将生死看淡,人世间更是没有任何事能叫他觉得恐惧。可是,这几日他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肯入睡。只觉得神经崩成满弓之弦,随时都会断裂。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样子,都记不住?!

还是……碧瑶已经不愿意入他梦中?!猛然想起另一个可能,胸口郁躁,喉间发甜,蓦地喷出口暗紫色血沫。

“小凡,你重伤在身,不可妄动内息!”女子温柔急切地声音自门边传来,冷月光辉下,白色纱衣随风轻动,更衬得她身姿动人,容颜绝世。

张小凡很是怔忪,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师姐?”

听到这个称呼,陆雪琪的眼里闪过丝丝黯然,见他醒转,心里到底还是开心,面上也如冰雪消解,笑容温柔,轻声答道:“我刚好路过草庙村,没想到你昏迷在村口,就将你扶到这间屋里。”说话间,眼神不自然地转动,她素来冷傲,话都很少跟人说,更遑论撒谎。

——只是,张小凡方才看向她的眼神,让她下意识地隐瞒了其实自己是一直找到草庙村,才救起了伤重的人。

但张小凡早已不是当年青云门的大竹峰烧饭少年,她轻飘飘一个眼神,便足以明白今日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他。月色下白衣胜雪的女子实在很美,十年前就宛如九天仙子偶落人间,十年后又添几分成熟韵味,在他面前,还有些娇柔。可算十分完美。

可是……纵使她站在面前,心里,空着的地方始终还是空着。张小凡微微苦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手阻止想要上前相扶的女子,勉力走到桌边坐下,也冲她招手:“师姐,坐。”

那神情不容拒绝,陆雪琪却不想坐下。她本能地感觉到,今夜,似乎有什么要永远地从身边溜走。但……最终还是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顺从地坐在他对面。

张小凡沉吟少许,慢慢道:“陆师姐,书书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后来,他下山又见了些世面,就跟我说,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陆雪琪不知他为何提此旧事,又不觉得是在夸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将秋水双眸看向张小凡,等他继续往下说。

十年光阴,少年不再。张小凡想起昔年好友提起陆雪琪时发光的眼神,嘴角不由得弯出个柔和的弧度,眼神却始终黯然,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觉得书书说的对,你的确是……很美也很好的女子。青云山上最出色的女弟子。这十年,你对我……”张小凡垂眸望着破旧桌面,终究没点破那女子的心意,只把心一横,语速略略加快:“我的心里,也曾有过短暂迷惑。那过去的十年里,我太想念碧瑶,我做着我并不喜欢的事,杀着那些我不知为何要去杀的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疲惫。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一次又一次的扑空。很多次,我都要疯了。所以……”

他抬起头,直视陆雪琪眼睛,声音萧索:“所以,很可耻的,我竟然会想停一停。换一个方向。因为不能死啊,我只能活着。”

陆雪琪不愿去看他的目光,眼帘挡住眼睛里的光,慢吞吞地道:“小凡,人生有很多选择。也有很多方向,你想放过自己,这是好事。”

听到素来冷傲绝世的师姐居然会宽慰人,张小凡心里感叹,果然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世间总有些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他干笑一声,道:“但是,直到近几日,我夜夜无法梦到她,甚至无法回想起她的脸,内心深处那种比疯狂还要深重的痛苦,才让我醒悟,才让我真正明白我对她的感情。”

“不要说了!”陆雪琪微微颤抖,死死握住手中天琊剑,疾声制止张小凡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个疲倦万分的声音还在继续“即使碧瑶亲口对我说,会祝福我,希望我有新的人生,我都无法答应她。今生,我没有别的方向。师姐。”

“她已经消失了,小凡,你的人生还很长。”

“师姐,我动过那念头,却不是因为对你有情谊。我只是太无望。是我怯懦,终究不知怎么面对彻底失去她的人生。今日过后,就请你将我当做路人。一个完全不值得注意的过客吧。”说到最后已经断断续续,张小凡觉得胸中的滞闷感久久不散,说了些话,都有点力不从心。

陆雪琪看着张小凡,青白面色,眉目温润俊秀,墨玉般的眼睛里不再有身为鬼厉时的嗜血凌厉,却宛如古井无波,看下去,一片漆黑。她心中绞痛,一张脸惨白,并不比伤重之人好看些,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他,不去关心他,幽幽道:“十年里全是她,为何一生都要是她?难道你以后就守着块衣角?”

“怎么不是她。”张小凡闭上眼,试图去回忆碧瑶的笑脸,可是什么也想不起。只得深深叹息:“师姐,她已经怪我。这世间任何事,她都有原谅我的可能,都能听我说一说苦衷。只有这一件,她若知道,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

他没有明说,陆雪琪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又白了几分,看上去已经浑不是个活人样子。把唇咬的几乎出血,却再难说出话来。

还能说什么?千句万句只能是一句——惆怅多情恨无心,你既无心我便休!

话说至此,情谊全绝。张小凡站起身朝外走去,陆雪琪没有拦他。天大地大,他只是又去找碧瑶。他决定的事,何曾有过改变?

两行清泪滑落,陆雪琪怔怔半晌,只觉心像是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而那能带她归岸的船,却消失无踪。

伤心岂独一人。震撼过后,秦无炎默默放下手,眼内泪光已然不见。嘴角勾起,就如往日那样满不在乎的笑容:“怎么就不能是我?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

碧瑶扬起眉,打量着他,半晌才说话:“你这满身是血,鬼王宗是不是就快改名万毒门呢?”

秦无炎这才真的怔住,许久才大笑出声,:“碧瑶,碧瑶,看来这十年你真的是无知无识。你竟不知,我早就身在鬼王宗了么?”

——这满身血迹,杀的是叛逆之人,杀的是妄言之徒!

绿衣少女被他大笑中说出的话惊着,面上冷淡之色略减,秦无炎对毒神极为忠心,不知爹是用了什么手段才逼得他投诚。只是这笑声中,为何有许多悲凉?纵然她心思伶俐,却断然不会想到秦无炎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情感。这是连青龙都未曾了解的秘密。

少女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银狐,淡淡道:“原来已经是自家人。那你今夜,怎会到此?狐岐山崩……难道你始终在附近?”

淡淡一句自家人,秦无炎听在耳中,竟就将心中所有悲愤抚平。斩相思回鞘,道:“青龙也在,还有幽姬。我们并没有放弃鬼王宗。只是……你爹前些日子启动四灵血阵,震毁狐岐山,造成大批本宗之人死亡,所以有很多鬼王宗人投靠了其他门派。”

“所以,你们最近都忙着铲除叛徒?”碧瑶一句便切中核心。

“是。青龙离这里稍远些,待会放出信号,最多后日便可回来。幽姬……去将你爹安葬,如果看到信号,很快也会赶回。”秦无炎素知她聪慧,简略说明其他二人去处。

“原来,都还在。青龙大哥,幽姨。”碧瑶轻轻叹息,不知是安慰还是悲伤,最后静静看向他:“狐岐山已然恢复原样,你去休息吧。”语毕转身走向自己昔日房间。

“碧瑶……这山……”秦无炎不知从何问起。

碧瑶并不答话,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背影玲珑,乌黑发丝在腰间随脚步轻轻甩动,每一个动作,都一如往日。

秦无炎默默地看着她,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其他。只觉得碧瑶是回来了,但似乎又没有真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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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抱歉,我很努力的想写到凡瑶见面,但随着文的节奏,今晚注定不能了。最多两章,两只会见面。挡剑之夜,让我们抱团取暖吧。说实话,我都不想看了。太悲伤。

大脸猫_tina: 张小凡那一段看哭 我完全代入我峰的脸 2016-12-3

妖精国小骑士: 那天决定把沐沐的文看下去就是因为你写的:只有这一件,她若知道,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是了,我也觉得是。我所认知的碧瑶,为了小凡什么可以不惜一切,单位有一条:君若无心,她便休 201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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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桢桢 9 楼主

90楼201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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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小人的格局(下)

幽姬赶回狐岐山时,碧瑶正同秦无炎对弈,青龙端着盏清茶将杯内浮沫吹开,而后看眼棋盘,开始唏嘘:“无炎,你下的什么臭棋。”

解忧花花开满树,枝蔓随风轻舞,幽香袅袅。一只银狐幼崽腻在少女脚边,拿青色裙踞磨牙,模样甚是可爱。冬日下午,阳光并不炽热,淡淡照在小院三人一狐身上,颇有点岁月静好之意。

幽姬站在拱门前,心内恍恍惚惚,悲喜交集。看向背对着自己似乎将了对家一军,脆声而笑的青衣少女,她长久不能发出声音,直到青龙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对碧瑶道:“瑶儿,你幽姨回来了。”

那张笑脸便转过来,人也立起身,冲着她招手:“幽姨,我们等你好久啦。”还是昔日里熟悉的轻快语调,然而,鬓边伤心花素淡地依偎在少女乌黑发间,沉默如无声祭奠。幽姬顿时了悟,纵然容貌仍如当年,亦不肯露出伤悲之色。但是,碧瑶的心,已在无尽黑暗与苍凉中打过滚扑过浪,不知经历多少苦难才得以抵岸。忽又想起自己过往,悲剧是否总是重返往复?

她没有上前,就在少女妍丽地笑颜里,落下泪来。

碧瑶。碧瑶。你既已前事尽知,如今的选择是否还能从心所愿?

“幽姨见到我,都欢喜的哭了。青龙大哥,就你没良心!”碧瑶假做娇嗔,不忍见如今这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陷入悲伤。

青龙端然喝茶,并满上另一杯,微笑着冲用锦帕拭泪的黑衣美姬晃茶壶:“我私藏的好茶,来尝尝。”

幽姬优雅地抹去泪水,回以一笑:“也就只有你,会偷偷藏着好东西。”语罢,袅娜地走过来,接过杯子刚准备喝口茶,目光就被那盘惨不忍睹地棋局吸引,噗嗤一笑,道:“无炎,好烂的棋。”

这下,四个人不由得交目微笑。碧瑶摇头晃脑大为得意,玩着发梢,双眸亮晶晶地献宝:“幽姨,我厉害吧。”

余下三人皆静静看她,娇俏可爱,就如往昔。可不知为何,同样悲凉的感觉,渐渐在心头弥漫,三人皆垂眸,没有人说话。

见他们俱是默然,碧瑶不再故意说笑,只是嘴角始终微微上扬,思索片刻,问道:“幽姨,我爹……葬在哪里?”

“当时,狐岐山已毁。我带着你爹的骨灰远去百里。葬在了他与你娘初遇的胭脂渡口。”幽姬转了转眸子,又道:“如今狐岐山恢复原貌,是否将他移回,与你娘同葬?”

碧瑶沉默良久,幽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少女一字一句地道:“不必了。胭脂渡口,是爹心里最想回去的地方。挺好。”

缘数如此,原本如此。

青衣少女侧身端起棋桌上的杯子,向着三人倾身行礼,道:“以前碧瑶年幼,许多事完全按照自己性子来。虽从未后悔,但给鬼王宗带来的伤害,碧瑶难辞其咎。”说到这里,声音幽凉,不诉也伤。

幽姬想要扶她起身,少女向后连退三步,还是维持着躬身,接着道:“今日鬼王宗式微,蒙各位不弃,还请受我一拜。”说罢已然折腰,片刻便起,并不拖延,面上已不再有幽冷之色,复又微微而笑:“得从冥狱归还人世,碧瑶余生,只想重兴鬼王宗。守住一切我应该守住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乌溜溜地大眼睛里光芒忽现,充满坚决和一往无前的决绝。

那三人也自端了杯子,四人交相碰杯,以茶代酒,饮一杯江山重整。豪情无酒也自在胸中激荡。

秦无炎饮罢甘茶,忽地好笑:“都说魔教之人皆薄情寡义、尔虞我诈,我们倒搞得如此忠肝义胆、不离不弃。”

青龙潇洒地一甩发,道:“那是因为我们够强。暂时失势又有何妨?”

幽姬并不觉得青龙圣使甩发甩的如何丰神俊朗,她只看向碧瑶,提醒道:“瑶儿,日后你就是鬼王宗宗主,我等会听命与你。”

碧瑶慢慢地又喝了口茶水,精灵鬼怪地忽闪着眼睛,道:“宗主?我最多承继我爹那套衣服。宗内大小事务,还请三位不要全丢给我。大家一起商议。”

看她这一副鬼灵精地样子,那三人亦觉得心中轻松不少,虽没应声,也知道,定然是这样安排。鬼王宗百废待兴,碧瑶是鬼王的女儿,自然要继承衣钵。然她年幼沉睡,如今一人难挑大梁。只能作为凝聚众人的力量罢了。

——冬日暖阳下,鬼王宗最核心的四个人达成了长久约定。虽为魔教,然人心皆为血肉凝成,骨骼交缠、休戚与共的曾经,为他们共同构筑光明未来打下坚实基础。故人犹在,家何不兴?

小小银狐围着碧瑶打转儿,用爪子巴拉她裙摆,碧色圆眸气咻咻地瞪大。腹诽:复兴大计怎可遗忘老朽!但它与碧瑶约定过,只在她面前说人语,此刻又这么小小一只。毫无悬念地被无视了……

小池镇

张小凡默然坐在一个破旧酒肆里喝酒。身着布衣神情萧索。他喝得是这里最次却最烈的烧刀子。杯中之物从来非他所爱,只图大醉。

皆为近乡情怯。虽不是故乡。小池镇黑石洞外的那口井,却是他最后指望了……满月井内,可否再见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从那口井探身下去,也还是……不,不会的!一定可以再看到碧瑶!一定可以!

张小凡不允许任何不确定的想法在脑中盘旋,仰脖整坛地往口中倒酒。我知道……她可能再也不存在于世间……我知道……她的灵魂也不愿再来与我相见……但是……满月井,你知道的,她是我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姑娘……你知道的。

这个世间,最了解自己的,竟是一口井。愚顽啊……为什么十年前推推挡挡。为什么十年后天人永隔。为、什、么!竟然还不能死去呢?脑海中脸她的面貌都再无法拼凑,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呵呵……张小凡闷声苦笑。如今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自找?如果幻月洞府前带她走,海角天涯,哪怕最后终究难逃死路。至少如她所说,这一生,相守过,快乐过!这一生,同生死、共进退,无怨无悔!

而如今,到底算什么啊。守不住她的命,她的身,就连那一张娇俏浅笑的面容,都无法想起。若说这是彻底的失去,碧瑶,你知不知道,你用命换来的这个我,是如何之影伶仃地留在这世间……碧瑶……

纵满腹相思万般愁绪,天上人间,何处可诉?

大醉亦难求,前路仍应去。灌完最后一口烈酒,张小凡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步一拖地向黑石洞方向走去。他走的缓慢,像个蹒跚老者。隆冬风大,刮在脸上犹如利刃。酒醉者仿佛毫无所觉,只踉踉跄跄向着心中的方向走。

满月清辉。照人间沧桑千年万年。

走的再慢,那口井也都在眼前了。张小凡浑身颤抖,停在井前丈许。仰面看天,一轮圆月,明晃晃照下来。他咬牙,几步向前,就着月光向下看去……

鲜红嫁衣晃晕眼眸,依稀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笑眯眯从井里凝睇井口的人。眉眼弯弯,犹如一只狡黠地小狐狸。似乎看到了他,纤手就这样向他伸出,宛如邀请。张小凡飞身就往下扑!碧瑶!真的是你!

一物破空打过,将将打中癫狂之人的前额。熟悉地花香虚浮在空中,酒深了的人忽然不再发疯,僵在原地。

章六:胭脂渡口了前生(上)

他不敢抬头。垂眼望下去,少女依旧嫁衣红艳,笑意婉转。乌黑大眼顾盼生辉,狡黠中更有万千温软情意。……这就是自己终生渴求的梦了吧。活着或者死去,若得执手相依,红烛清酒中唤一声……娘子。

鼻尖花香幽幽,熟悉到整颗心都跳跃着呼号着那个名字,碧瑶。但他不肯抬头。也并不再往井里扑入,就这么僵硬无比地维持着伸手探身的姿势,动也不动。乌云从遥远天际挪移而来,将满月半遮,少了月光,井中嫁衣鲜艳的女子,渐渐消失无踪。张小凡想要呼喊,却发现嗓子早已哽住,只能短促地发出半声呜咽……便就停住,他害怕来者若是听见,会被惊走。

他只觉得浑身麻木,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相思。恐惧在这十年里如影随形,失望永远比希望真实。直到那一天,那一片衣角,绝望带走所有念想。他的生命里,终于再没有任何温暖的光,照进来。

他已经习惯黑暗。但他没有能力承受,反反复复地被抛进黑暗里,永无转圜。就宁愿默默地待着,不求救赎。

空气凝固般胶着,后半夜月色清寒,满月井两侧,两道人影各自沉吟。终于,轻轻浅浅,有人在风中微微叹息。声音穿过十年岁月,却不带半点光阴痕迹,一如当年。

张小凡如遭雷击,霍然抬首。

乌云重重将朗月团团遮盖,此刻深夜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般地黑。却有光,从叹息之人鬓边柔柔晕开,是记忆里的光,浅浅白色,温润柔和。

伤心花所独有的光晕,宛如飘渺不定的云烟,将冷夜里不愿多言的来者轻轻笼罩。白色光晕中,那少女茕茕孑立,单薄犹如幻影。

眼中所见之人,让张小凡全身血液几要沸腾。他这将近三十年人生,眼前之人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言语、过多痕迹,但对他来说,她就是比岁月更为恒久地存在于生命里。存在于每一次的呼吸里,每一分想念起起落落,到最后都是同一个名字——碧瑶。

他很努力地想说话,但是声音完全哽住。他想挪动步子上前,想去碰一碰这近在咫尺的、刻在心尖上的人,可是,当他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她后,却生生向后退却几步。胆怯、恐惧、双脚仿佛被牢牢绑缚在地上,挣脱不得。

——玉白光晕中那位故人,身着竹青长衫,宽袍广袖,袖边领口皆绣以繁复尊贵的暗纹。褐色腰带将纤腰盈盈束起,挂着鬼王宗宗主所特有的青色令牌。乌黑长发只简单梳了个双平髻,唯一装饰,就是鬓边那朵玉白花朵。

伤心花中伤心人。前尘往事君应知。

张小凡费力地蠕动嘴唇,最终却是涨红了脸颊,泪水滚滚而落。他浑不知自己在哭,并且哭的那样难看。

——如果,心心念念盼回的人,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爱人。这半生流离失所,难道就换回个天意弄人?

碧瑶隔着满月井,默默看他。十年间,他在人间炼狱,自己则深陷冷寂冥狱。他与她,从前未有半刻真正属于彼此,而今后,亦无相携的可能。

时光从来残忍,再见面,那个少年,竟已双鬓苍苍。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转身。思念的太久,那一日父亲最后传到自己耳中的怒吼,她听见了。从此相思了无益。若说恨,并没有。若说怪罪,太疲倦。若说往昔今朝,俱是错。

哭的样子,还是那么呆。碧瑶几不可见地摇首,道:“少侠不去斩妖除魔,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句语声清脆,无悲无喜。听在张小凡耳里只如惊雷。血脉倒逆,血腥气直逼喉嗓,被他全力压了回去。喘了口气,只破碎地叫出那个名字:“碧……瑶……”

“是我。你别哭了。真难看。”说话间一方青色手绢隔空丢向张小凡。人却转身欲走。不愿再做无谓纠缠。

“碧瑶,我在满月井里看到……”手绢带着女子特有的香气落在手中,轻柔绵软,张小凡忽然找回说话的勇气,向她追过去。

“住口。”这两个字格外坚决,犹如金戈交击。她并不回头,只向后伸出右手,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手掌晶莹白皙,掌心是微微粉色,张小凡一时恍惚,想起当年,曾将这只手紧紧裹进自己手里。

——那时候才知道,男子的手可以完全包裹住姑娘的小小手掌。那时候……又是多久以前?

而现在,她用自己曾经牵过的手,就在几步之外,拒绝再听他说话。

“小凡,你在满月井里,都看到什么了呀。你告诉我嘛。”往昔娇憨的逼问还在记忆里不肯溜走。他抚住胸口,浑身发冷。

“十年前。我所做的,直到今天,从无后悔。十年后,我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也不会有半个悔字。”碧瑶维持着拒绝的姿势,轻轻开口。每说一个字,心就灰下去一分。她才明白,就算彻悟,也还是会痛。

张小凡呢?他近乎痴迷地在听她说话,无论她说的是什么。这样的声音,他都无法拒绝。他只望她说下去,永远永远的跟他说话。

她果然继续说,声音淡淡:“昨是今非,我今后要的不仅仅是守住鬼王宗。我还会……”她顿了顿,还是干净利落地说完:“成为整个魔道。”

“那我们呢?”张小凡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他十分惊奇自己居然还能发出声音。原来肝肠寸断后,是麻木。

“参商永隔,或许是你我,最好的结局。又或许,终有一战。到那时,再见吧!”鬼王宗新任宗主终于收回手,广袖一拂便要离去。

身后,只听有人哀然地恳求:“碧瑶,你转个身,让我再看看你。”那声音,似乎又在哽咽。

她忽然就笑了,笑声被风吹散。周身青色光芒闪烁,什么话也没再说,消失在冷冷月下。

张小凡再也无法勉力支撑,整个人歪倒在满月井旁。双手环住身体,不住地发抖。神情先是茫然无措,最后终于一寸一寸成为空白。他拼力向下咽着血沫。此刻心里的绝望,甚至压过那一日狐岐山崩时只捡到一角绿衣。

他的碧瑶……从来没有要离开。纵然十年沉睡,他也知道她深爱自己,爱怜自己,他痛她也会哭泣。这样被深爱,再多苦痛黑暗,他都撑得过。

而如今,故人归,深情绝。何去何从。

那拂袖离去的姑娘,苍白面上,泪珠一闪而过。她本是前往胭脂渡口祭拜父亲。哪知半路上遇见几个长生堂旧党鬼鬼祟祟向着小池镇而来,跟踪至此发现他们竟是来了满月井。鬼鬼祟祟围着井口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当下出手将人困住,交给原本同行的幽姬带回鬼王宗审问。自己就在满月井旁边的树林里发了会子愣……哪里知道,张小凡会突然出现。还拼命地要往井里跳。

——逼得她不得不出手。用碎石块砸醒疯魔的人。多半知道他会在满月井里看见谁。但,她却永远不想再听他说出来。

前路布满危险和杀机,她与他,此生总要能有一个人,看山看水看月,烹茶饮酒度日。也就不枉。

——胭脂渡口,明日也该能赶到了。碧瑶忽地慢下身形,侧首向着左后方道:“跟了一路不累吗?出来吧。”

与此同时,一个矮小却灵活的身影在隆冬深夜里,慢慢靠近满月井,俯身看向神智昏聩的张小凡。向他伸出手去。

章七:胭脂渡口了前生(下)

冬夜里不赖在自家被窝却要往满月井跑的,除了痴心人,还会有谁?野狗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身为鬼王宗密探,他最近一直留在小池镇,并且听说……少主已经回来。当场感动地泪眼汪汪,把小池镇里所有长生堂可能安插眼线的地儿都盘查一遍,回头想喝个小酒犒劳自己,就遇上角落里拿酒当水灌的副宗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他也不应。自从四灵血阵被破,鬼厉也就消失无踪,野狗看他伤情的模样,莫非还不知道少主的事?

这便一路跟着,也不敢跟的近。哪知道……刚刚隐在暗处,竟见证两人重逢。他顿觉满头雾水,就算继承宗主之位,少主也不会这么对待曾经爱如生命的人啊……

本想跟上碧瑶,但远远望去,被留下的副宗主恐怕更需要照顾。想想这十年,他对自己也算不错,便走上前去,用手推那瑟瑟发抖的男子:“副宗主,副宗主!”

浓烈地酒气熏的野狗打了个喷嚏,眼神呆滞的人完全没有反应,他只得凑到鬼厉耳边,提高声音叫道:“副、宗、主!”

原本浑浑噩噩的人,忽然惊醒般转头,颤着嗓子问:“你……叫我什么?”

“副宗主……”野狗被他吓得向后歪倒,鬼厉虽然因为碧瑶的原因一直善待他,但十年里,作为鬼王宗副宗主的他其实是冷漠无情又阴沉不定的一个人,有时候野狗都会想,当初那个天真善良的张小凡,是不是已经跟着少主一起永坠阎罗。

如今被鬼厉这么死死盯着,眼里还像看到希望般地盯着,野狗觉得腿软,哆哆嗦嗦地道:“副宗主,你……怎么了?”

——鬼王的四灵血阵是青云门神秘人持诛仙所破,这是凡俗流传的版本。就连鬼王宗,也只有核心几人知道,持诛仙剑的正是鬼厉。其他人,包括野狗,一概不知,所以,在大多数人眼里,张小凡还是鬼厉,是鬼王宗副宗主。

副。宗。主。在心里把这三个字默念。张小凡陡然纵声长笑,是啊,是啊。他早就舍弃了本名,他早就与鬼王宗不可分割。还有什么,能阻挡他回到那里呢?什么是正,什么是魔,身为厉鬼,我只要我心中那唯一的方向!

大笑过后,眼神已然恢复清明。心情大为舒朗。拍拍野狗肩膀,道:“多谢。”语罢,起身欲走。

“你……你是要回狐岐山么?”野狗抚着胸口,深吸口气平静自己被鬼厉弄得一惊一乍地小心脏,诺诺地向那人问道。

“狐岐山?不是已经崩塌?”月下,恢复冷静的鬼厉挑眉望向野狗。

“额,副宗主,你最近都去哪儿了啊?少主回来的第一天,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狐岐山恢复如初了啊!”野狗几乎想翻白眼,可惧于眼前之人,只得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

下一秒……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鬼厉居然笑了!从来冷漠没有表情的脸绽出欣悦地笑颜,仿佛记忆中某个影子。

——是那样温柔喜悦看到光明般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野狗忽觉,少主能重回人世,真是太好、太好。嗜血十年的人,竟然一瞬间温润如昨日少年。

或许,世间从来不缺少笑脸。缺少的是,能照亮人心的那束光。

伤心花光芒淡淡,碧瑶停下脚步,默无声息地等某个跟了许久终于没憋住气息的随行者现身。半空中,微弱地银色光芒几个闪烁后,巴掌大的小狐狸直溜溜扑进她怀中,十分为老不尊地蹭了蹭,用娃娃音恬不知耻地撒娇:“谁让你下山不带上人家的。”说完,自己先抖了抖,这个调子怎么很像万年前某个倚楼甩帕的女子?

碧瑶嘴角抽了抽,好笑地道:“前辈,不是你说在狐岐山有助于你休养生息么?”

“休养生息也得你在啊!不然老朽就是要跟!”换回自己说话的调调,银狐终于不抖鸡皮疙瘩了。

“你跟就跟,做什么躲躲藏藏?”用手把它兜住,碧瑶边走边拨弄它小小的耳朵。引得银狐不满地晃动脖子。

“老朽这叫暗暗保护你。”说的很光明正大。

“我看,你是想看戏吧。”少女脆生生地扒皮。

“咳咳……好久没下山咯,变化可真大。”老前辈转移话题素来是很及时的。

碧瑶原本就没什么心情,不再接话,心知它现在灵力衰竭,需要休息,便将小小狐狸拢进袖中,步子轻柔地向前赶路。

猝不及防地相遇,终究来到的告别。他向来不是纠缠之人,此一生的缘分,该是尽了……

年少时曾经不顾一切付出生命也要坚守的相依相随,终究败给无常命运。青色光芒明明灭灭,她的身形亦忽隐忽现。在冬夜蜿蜒地小道上,像一束摇曳的磷火。

长夜里奔波,赶到胭脂渡口时,天已将明。青衣少女挥袖腾身,刹那间掠上山岳。在那个能望见渡口的凹陷里,她看见小小一座孤坟。没有立碑,甚至没有名字。唯一能辨认的,是一枚青色令牌,直插坟头。

想来,幽姨不愿有任何人打扰到昔日叱咤魔界的一代王者。只想他默默看着那一泓碧水,陪伴最初最美好的时光。

碧瑶笔直地跪倒坟前,面色惨白,唇角几次颤动才低低叫声:“爹。”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藕荷色香囊,万分珍惜地贴在面上,久久才将其一点一点埋进坟茔。香囊里,是小痴生下碧瑶后剪落的一缕发丝。这许多年,除了伤心花,也只有这缕发丝,始终陪在碧瑶身边。

“爹。我送娘跟您团聚。女儿不孝,未能侍奉您终老,未能亲手葬您于旧地。但您请放心,有女儿一日,便有鬼王宗一世。我以余生为誓,家园必再兴,您的遗愿我必倾尽全力。”清浅却坚定的声音从少女花瓣般美好的唇里吐出,碧瑶深深叩首,拜别这世上骨血相连的亲人。并没有落泪。如今的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落泪。

银狐从广袖中蹿出,轻轻蹭她衣角,道:“碧瑶,你看,天边那颗星星。”

三叩首后,少女依言北望,苍青色天空上,几颗星星聚在一处,却有一颗格外明亮,像人的眼睛,安静又温柔地望向她。

她微微地笑了:“前辈,我爹,是变不成天上星星的。”

银狐不气馁,接着道:“或许是你娘在看你呢。”

碧瑶还是笑,那笑里慢慢的浮出悲伤,声音飘渺不定:“如果爹不在天上,那么娘,一定会追着他,碧落黄泉、九幽冥狱,娘都不会让他孤单的。”

——胭脂渡口初遇卿,红颜从此为君老。

银狐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摩挲着少女冰凉的手掌,似乎想为她添些温度。然而,都是徒劳。那玉白纤细的柔夷,一如沉睡在寒冰石室里那般,凉意森森。

“前辈,爹和娘在一处。我今后,和谁在一处呢?”幽幽声音终于带上迷茫,点漆双瞳里,有刹那恍惚。片刻便回复黑亮。并不等它回答,就抱着它站起身,道:“回家了。”

银狐许久默默不言,碧色眼睛凝视着年轻的鬼王宗宗主秀美绝俗的脸。心中思绪连绵,千年万年,佼佼者总会有,如愿相携者,少之又少。

——越是出色的男女,越容易参商永隔。无论天意还是人心,似乎都绝少成全,诸多阻碍。红尘俗世,伤心人多矣。

章八:狐岐山上此生执(上)

再回到狐岐山时,解忧花已然谢去枝头,新生叶芽绒绒的挣出来,在花谢之后的枝干上星星点点地向外舒展。

每一个生命,哪怕一片叶芽儿,都这样热爱这个世间。何况是人。碧瑶宽袍广袖,还是立在花树下,长发随风轻飘,远远看去,宛如姑射神女。烟火之气尚且半点不沾,更遑论妖冶魔心。

秦无炎讯问长生堂几人后,来院中寻她。毒公子的手段,自是不用说。而此刻,只觉自己指尖血气弥漫,那女子却点尘不染,他忽然改了主意。转身欲走。

碧瑶的声音凌凌响起:“可是问出了什么?”语气笃定,人也旋然转身,眉目静谧地唤住紫衣公子。

秦无炎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那时他只有五岁,跟几百个孩子一起被丢在堵住出口地山谷里,除了每天毒神安排人丢下的几十个面饼,谷里遍地俱是毒物。他看见过有抢不到饼子又不肯夺舍他人性命的孩子怀着侥幸心理去拔那些草木充饥,——全都死了。死状比被杀更惨。

五岁的孩子或许还不懂得活着有什么意义,只凭着求生本能,终于拿起地上石块。但要杀人,岂能只是手中石块,还需心中计谋。五岁,最后走出山谷时,只他一个。毒神的眼神满意中带着深深防备和阴鸷,但却笑的极为温和,对他伸出手去:“无炎,你真是我的好孩子。”

从此,他再做不得一个好人。

而此刻,他看向明媚阳光中面容沉静的鬼王宗宗主,恍然看见五岁的自己拿起石块时的样子,是否就是如此?说不清愿不愿意,只知道这便是前路。

他的心,忽然就痛不可言。面上却微微一笑,道:“我找青龙,你知道他在哪吗?”

“西厢。”见他不愿跟自己多说,碧瑶也不为难,向西边指了方向,便不再说话。

秦无炎颔首后大步离去,紫衣飞扬,背影自然流露出如玉风神,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狠毒之人。但他……对敌时的手段,若用狠毒来形容,就实在过于轻微。

这也是碧瑶从来不太喜欢此人的原因,城府过深,处处是计、人人可危。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去害谁。

——这样的人,怎会甘愿忠于鬼王宗?清丽少女双眉微蹙,不得其解。

“满月井可预言未来魔尊?!”青龙在听过秦无炎所说后,悚然起身。自诛仙一剑粉碎四灵血阵,整个魔教陷入低迷。鬼王宗更是四分五裂。没想到,长生堂人竟寻到如此玄机。

“他们看到了未来的魔尊?”幽姬虽还坐在榻上,眉目间也俱是担忧。如今的鬼王宗还经不起大风大浪。

秦无炎摇摇头,并不像青龙与幽姬那般忧惧,长眉轻扬间已有了主意:“那几人在我的毒药所逼下,说,只看到无情海。我想,我这便下山,去无情海一探究竟。”语气微顿,声音紧了紧,又道:“此事,也不急让碧瑶知道。”

“为何?”青龙不解,虽说大小事务他三人可自作商议,但碧瑶毕竟已是宗主,如此行事,毫无道理。

“太过危险罢。无炎,我跟你一同去。”幽姬却仿佛明白了什么,站起身,同意了秦无炎的做法。

青龙看看两人,心下思量,片刻后道:“幽姬,你且留下陪伴碧瑶。我同无炎前去。”

幽姬摇头,神色坚决:“你的修为、武功都比我精深,你留在狐岐山。何况,我原本就对无情海比你熟悉。”

——五海中最神秘最无情的黑暗之海,却曾经让朱雀展翅,翱翔九天。

青龙也不再坚持,只有些犹豫,道:“如此瞒着碧瑶,终不太好。要怎样交代你们去处呢?”

“说实话。只别说魔尊。”秦无炎已懒得跟青龙啰嗦,示意幽姬去准备行囊,自己也转身回房。

青龙摸摸鼻子,心道,骗人的事交给我。你们真有良心。

去时天地崩,归来心惘然。

鬼厉一身玄色衣衫,红色隐纹犹如人的血脉,在腰间领口绵绵密密。繁复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犹如嗜血。

他站在山脚下,看着重新崛起于天地的狐岐山,熟悉地小道蜿蜒盘旋直入山腹。他无声地握紧噬魂,缓慢却坚定地向山而行。

——他面色青白,重伤未愈。这条路,未必不是死路。这条路的尽头,也并没有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温情地展颜而笑。所有期盼的,终会落空。

或许她终会动手,那也是极好。

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片刻的相守过。

碧瑶。你既归来,何忍弃我于这万丈红尘。弱水三千,莫说你是那一瓢饮,哪怕只是一捧、一勺、甚至一滴,也只能是你,润我这龟裂心田。

此情此心,早已一往无回。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手里。

一路鬼王宗暗哨林立,但见是副宗主,统统开了暗闸,并不阻拦。看来这世间,知道是鬼厉大破四灵血阵的,除却青云门顶尖的几位,也就是鬼王宗那几位熟人了。鬼厉暗松口气,如遇拦阻,他也不能杀上去,只怕要费大力气。

等他走到熟悉的庭院前,天已擦黑。鬼厉无言地凝望拱门内那一室昏黄灯光,灯下剪影玲珑。似在说笑。

却没人有心情来跟他说笑。无形屏障将拱门内外隔为两个天地,噬魂感应到杀气,红光吞吐,静候主人心意。

青龙脚下几个起落,已经立在鬼厉眼前。两人隔着几步之遥,眼内锋芒交错。无形气劲鼓起两人衣衫,烈烈而扬。噬魂红光忽起,屏障向内弯曲,几要破裂。青龙右臂出拳,戒指发出夺目光芒,顷刻间拦回噬魂。

“让开。”鬼厉不欲动手,木着脸,声音萧索。

“做梦。”青龙受碧瑶所托,务必拦住此人。见他一意孤行,似要强闯。不再留情,双拳交错,青绿光芒将整个内院照亮,无形屏障顿时灵力大增,竟有无形之风,将鬼厉向后扫退!

“噗……”大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鬼厉脚下虚浮,几要摔倒。眼神却是猛地一亮,倔强中带着几分森然。“我最后说一次,你给我让开!”那声音平缓,其中微微气喘,显然被劲气所伤,又引动久未痊愈的内伤。

青龙却不防鬼厉伤势沉重,被自己法宝这一激,竟当场吐血。心知他与碧瑶牵扯极深,一颗心里也全是她,不由得凄然,虽不能让其进去但也不愿大下杀手,只缓缓摇头:“你走吧,她不愿再见你。”

鬼厉短促地一笑,唇边鲜血殷殷,神色却倔傲不可一世,道:“你当我这个样子,便进不去么?”

血滴自唇畔滑落,滴在噬魂棒上,血红光芒终于无遮无拦地灿然而亮,也不见鬼厉如何动作,青龙只觉得罡风阵阵,从拱门外席卷而来,那眉目森然的男子一挥噬魂,红光到处,屏障寸、寸碎裂。

青龙猛然被震退,却明显感觉到对方只是打碎障碍,并没有伤他之意。但碧瑶的嘱托仍在耳边,焦急恳切:“青龙大哥,我如今这样子,万万不能让他见到。你一定要替我拦住他!”

拦不住也要拼尽全力!当下绝了心意。手结法印,乾坤青光戒被激出最大潜能,青光暴涨,向着鬼厉披头盖面而去。

看着对方拼命的架势,手执噬魂之人只觉无限气苦,这一道拱门,究竟进,还是不进?心念转动间,右手亦结法印,却是金光闪烁,将那青光强挡下来!他集佛、道、魔三家功法,且以大成,此刻虽只是防御,金光反推之时,也震伤了青龙内腑,蓝色身形疾退,未站定,已吐出口血来。

“少侠好功夫。”内屋房门打开,纤纤青衣飘飞而出。只着里衣,长发亦未挽起,面色苍白地望向闯入者。指尖光芒闪烁,灵力聚集。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清寒,唇角翘起,似笑非笑地道:“是要灭我鬼王宗么?”

章九:狐岐山上此生执(下)

鬼厉擦干唇边血沫,眸色深深地望住那暗夜里素衣披发的娇小女子,面上居然也是一笑,噬魂挥出,红光闪烁,攻向青龙,口里淡淡道:“是又如何?”

碧瑶的面色终于完全冷凝,素手在空中如弹琴般舞动,数道荧光磷火似得团团将鬼厉围住,不让他靠近已经受伤的青龙。

那红光旋即缠上了她,且战且退,向院外移步。浅色荧光反被包裹在暗红光芒里,身不由己地随之掠出庭院。青龙本欲追上去,在看清楚两人飞速掠下的方向后,停下脚步,抚着胸沉沉叹息。

——竟是往着小痴安眠的墓地去了。鬼厉……并不想活着吧。

白玉墓碑无声地矗立在狐岐山最为安静的腹地处,周遭满布奇花异草,四季皆有花开。是以虽是隆冬,仍然有袅袅花香将碑石缭绕。而小痴两个字,今夜宛如一双眼睛,温柔中又有些无奈地凝视着两道气息交缠的身影,于半空中缓缓落地。

青衣少女站在台阶上时,身形尚稳,似是被缠绕其身的血色光芒温柔相护。落于她身侧的玄衫男子脚下踉跄,面色灰白中还夹带着一丝奇异地潮红,气息不稳,若是现在张口说话,定然会先吐出血来。所以他收起噬魂,默然不语。

冬夜往往有风,瑟瑟吹来,寒入骨髓。碧瑶浑不知冷,只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将乌黑发丝别到耳后。指尖灵力全数收回,她并不看他,缓步走到母亲碑前,只留个背影给目光灼灼的鬼厉。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而自重回狐岐山后,最不敢来的,就是母亲墓前。这个世上,最爱父亲的,不是墓碑里的女子又会是谁呢?少时,娘亲割肉喂食,为自己拼尽一身血肉而亡。父亲几欲杀她。长大后,自己将魂魄散尽,坠九幽十年,换回最深爱的少年活在人世。父亲却亡于他手。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娘亲,我该如何去见你?

十年间,深恩负尽,至亲皆故。独留她伶仃于世,昔日不敢回顾,来路唯有全力去拼。哪里还会有什么快乐可言。哪里……又还配得起快乐二字。

感受到身后人目光萧索,她终于有些恼怒,恨不得、爱不得、杀不得,难道求一个永世不见,也不得?

碧瑶深吸一口冷肃东风,感觉肺腑里全是寒意,声音也便透出无尽冰凉来:“少侠将我带至此,是想要我亲手诛杀你?”

——他但凡想死,无论前时还是今朝,她总是一猜就知。

“碧瑶……我知道你恨我,鬼王毕竟因我而死。今日,就做个了断吧。”鬼厉平稳内息后,淡淡回道。平淡无波的声音里,多少伤心了然无痕。

听得此言,她脆生生地笑,笑声婉转却殊无喜意:“你出门果然从来不带脑子。我并不恨你,杀你干嘛?”

——你出门不带脑子么?我们是敌人,敌人知道么?

往年声音潮涌而至,鬼厉一时间接不上话,心内酸涩莫名。眼眶微微泛红,胸中亦开始血气翻涌。面前这个深爱的姑娘,虽然只肯给用背影相对,说出的话,恍然又如当年。是否可以奢望,无论前程今朝到底如何,她都会是自己的碧瑶。

然而,随后接着传来的语声,又将所有希望再次破碎,她不再笑,一字一句地道:“我用命换回来的人,亲手大破四灵血阵,为天下苍生。似乎,我怪不得这个人。我父亲因此人而死,我若杀他,显得过往情谊多么愚蠢。我不杀他,显得我对至亲血肉多么凉薄。”声音幽凉,却别无悲意。仿佛在心内打滚了太多次,这些句子。说出来时,终于完全失去了热度。连憎恨也无。

但鬼厉却听得字字诛心,张了张口,闭上。再张张口,还是闭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有这一条命,想要还给她。可是,她说,不恨。

而碧瑶的话还在继续,话里终于有了几许悲凉:“这个人,却又对我情深义重。十年间为我四处奔波,两鬓皆苍。我爱他,可该如何枕着父亲的血,终有一日在他身边安眠?我恨他,又怎么对得起这十年日日焦心,披肝沥血,直至两鬓苍苍?这爱恨之间,可还有别路可走?”说到这里,她亦觉得残忍,微微停顿,才道:“所以,我与此人,只能是过去永远过去,而后天高水长,我有我的路,他走他的道。愿我与他,真的,后会无期。”

语毕只觉冷汗涔涔,费力万分。她转过身,与鬼厉擦身而过。该说的终于说尽,此一生,不过如此。

鬼厉横身便拦,周身黑色气劲暴涨,噬魂红光吞吐,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熟悉的娇美容颜。他就这么盯着她,魔气四溢中,眼底却是全然的平静与清醒,面上不知该挂什么表情,最后只拎了拎唇,道:“你的路?什么路?”知道她并不会回答,他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复兴鬼王宗?一统圣教?”他终于低声而笑,那笑声在幽暗夜色里,听起来就如哽咽般让人喘不过气。他就这样边笑边坚决地道:“听起来,就要杀很多人吧。我去替你杀。听起来,就要流很多血吧。我去替你流。十年啊,碧瑶。我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杀尽天下人。我曾经很多次想过,只要你能活过来,杀了所有人,我都愿意。”

垂眸的少女被话惊醒般抬眼,乌黑双眸里,渐渐浮起一丝温软。但她咬着唇,不肯回话。

鬼厉哪里肯放过她呢?只把话说下去:“碧瑶,你不能再离开我。也不能再让我离开你。就算永坠阎罗,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都带上我?就算你要做的事,为全天下唾弃,没关系,我跟你一起。我只求……”他的声音低下去,不再坚硬,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只求,你的双手不要染血。天大地大,你还是我的碧瑶。”

——你还是我的姑娘。天真善良笑容甜美。会为一个包子笑,为烤熟的兔子腿就愿意许诺终生。为一个什么都不是傻小子,也愿意付出生命。碧瑶,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

似乎被震撼,也是不敢相信昔年那个傻小子,今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青衣少女连退三步,在冷冷月辉下将他细细打量——眉眼依旧俊秀,却不再温和。棱角清晰,眼神看似平静,最深处却藏着无尽疯狂。玄色衣衫也比不过他此刻身上的黑色气息,但却半点没有入魔之意,仿佛生来如此。太清醒,连心魔都不敢相扰。她抖了抖唇,声音里已经带了少许怜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杀人?你往日心愿呢?”

鬼厉深吸口气,还是望着她,道:“什么往日?你可知道,你沉睡这十年,我做了什么,杀了多少人,我早就不是青云门里的张小凡了。血公子这个名号,你当听过了吧。”

为天地立心。天地不仁。为生民立命。挚爱陨落。为天下苍生。道玄剑下,何曾有过半丝怜悯?

何为正,何为魔?心有正则正,心入魔则魔!

碧瑶也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坚决的让她心颤。就如往日,为青云而战时,一往无回,倔强无比。哪怕被误解,被污蔑,被亲人责骂被师门驱逐。他也执着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那时,她拦不住。如今,同样拦不住。

她与他,就像两根注定交缠却又格外拧巴的线。一来一回间,已是十年生离。若过于执着别离,是否也是过错?

碧瑶心内微微迷惘。不再说话。只越过他向来路走去。走了一程,没听见脚步声,略略侧身,道:“公子不是决意效忠鬼王宗?那就请来喝一杯茶吧。”

章十:十年相思百年顾(上)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想去珍惜的东西。但未必有这个机缘。每个人的一生中,也会有值得去珍惜的东西。但未必有这个情分。

如果一个人,想珍惜与值得珍惜的能够合二为一,便可说是大幸事。比如碧瑶之于鬼厉,他先是明白了她有多么爱他,而后竟然又听见了自己的心,有多么的想去深爱她、珍惜她。纵十年离分,半生凄苦,鬓也苍苍,但此时此刻又坐在鬼王宗厅堂内对着一壶茗茶的鬼厉,只觉心内安然,悲喜都已过去。她终究允了他——公子既然效忠鬼王宗,那便来吧。

有这一句,余生皆安然。

青龙把私藏的最后一筒茶叶忍痛递给了碧瑶后,因为实在太心痛,避而不喝自家宗主胳膊向外拐亲手泡的清茶,说句疗伤就告辞回房。私心里他觉得自己的修为有必要加大突破力度,不然总处于落后挨打的位置,就会连茶叶也保不住,唉……实在是伤情。

茶香袅袅,碧瑶的面容隐在蒸腾热气后面,苍白里似乎被暖意熏上抹嫣红。她原本就眉眼精致,肤白胜雪,轻霞若是点雪痕,便是艳丽无方。比夜色更漆黑的双瞳在氤氲水汽里,轻轻一转,万种风情,任是不诉也动人。

鬼厉凝望着她,忽然觉得很渴。肺腑间似乎有什么在焦灼碰撞。犹如内伤发作时隐隐的痛。却又有哪里不同。他喉头滚动,只抿口茶,聊做掩饰。时光拉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岁岁年年里了悟的那些情意,让如今的他对着碧瑶,已然不复少年青涩。他渴望拥抱她,轻嗅那乌黑发丝上绵缠地幽幽香气,是否一如昨日。

但那终究,近在咫尺,远若天涯。

鬼厉垂下眼睑,微微咳了声。几番压抑的血腥气在身心放松后,开始反噬内息,从大破四灵血阵以来就始终没有将养好的内伤,在今夜又强破青龙法阵后,终于报复般地猛烈发作。脏腑剧痛,神智也开始慢慢昏聩。他不想让碧瑶看出异常,勉力饮下杯中茶水,起身道:“宗主,如果你没有什么事要交代,我想先回房。”

碧瑶不置可否,手中端着清茗一盏,却并不喝,只把玩似地微微晃动杯子,看碧青叶芽在杯中起伏不定——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他快站不稳步子,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有一人,大刺刺从前厅飘进。腰肢柔软,丽色倾城。白色裙踞微微打着旋儿,如冬夜里不小心飘落的雪花。

——九尾天狐,小白!

鬼厉惊诧下终于控制不住喉嗓内的血气,又是一声咳,小心地背过身去,捂住唇。他虽隐忍,小白还是听出了气息里的不顺,长眉一挑开始赶人:“我来找我家亲亲侄女,你个外人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速速回避!”

碧瑶的心思被一句亲亲侄女吸引,乌溜溜地眼睛随着厅中神气活现的白衣丽人转动,余光却也注意到鬼厉略虚浮的步伐,向他颔首:“公子请自便。”

小白听着她如此疏离的称呼,诧异地瞪大美目:“亲亲小碧瑶,你怎么这样叫他。”

青衣少女却不接她的话,只顺着她上句话来堵回去:“你也说了,他是外人。”

小白顿时语塞,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到鬼厉方才的位置上,非常熟练地给自己倒杯茶,滚热的杯子捂在手里,才眉开眼笑起来:“哎哟,这天可真冷。”这一下笑的媚眼如丝,红唇夺目。颇有些老狐狸地味道。

那少女亦微微而笑,在脑中略略回忆,母亲房中曾有一幅画像,虽年岁久远但眉眼身段依旧非常清晰,可不就是面前这位。九尾天狐,狐族里现存灵力最为高深的长者。她站起身,欠身行礼,乖巧地叫人:“小白姨母。”

小白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纤长食指敲击着杯沿,懒洋洋地道:“醒过来后果然更美,难怪那傻子对你倾心这么多年,为你大杀四方,只为寻找不可能之法,唤醒你。”语气里,却有隐隐约约的怜惜。

言语间,又是几番上下打量,忽道:“你的合欢铃呢?”

“我醒时,已经粉碎。”碧瑶面色淡淡,像在说一件十分寻常之事。

从此天地间只余噬魂,再无合欢。一存一毁间,前缘堪破。

小白忽然感觉无力,四处嗅了嗅,道:“我好像闻到古老的气味,小碧瑶,咱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精怪重归人世啦?”

一道银光骤然从角落蹿出,前爪蹭地蹬上那张绝色脸庞,立时,小小爪印清晰地印在玉一般光洁地肌肤上,还没等小白暴怒,一个十分老沉地男童声音响起:“老朽是你家祖宗!你懂什么叫尊老爱幼吗?”

当下,厅内,九尾天狐脸上难得呈现出呆滞神情。而一只毛茸茸地小银狐则背毛竖立,冲着她龇牙咧嘴,全无身为老祖宗的尊贵形象。

碧瑶看着这一人一狐,有些好笑,心内却又仿佛被其他事情压着,终究没有笑。轻声道:“白姨,它就是你口里的精怪。”

白衣丽人半晌无言。她直愣愣地看着银狐,眸中水光浮动,片刻后竟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拜见族长。”几千年来,天狐一族衰微,更被仙界视为异类,常遭诛杀。此番,她回到旧地原本想缅怀故居,哪知道狐岐山再起,熟悉的旧日气息立刻令她明白,是有古老的力量,觉醒了。

未曾想,赶到鬼王宗,不仅看到活生生地碧瑶,更见到了……族内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银色天狐。她内心激动,几不能言。

银狐倔傲地微抬下巴,十分幼小地模样偏要做极为老成的姿态,看起来……相当怪异,声音也是稚嫩,道:“起身吧。”随后冲碧瑶晃晃尾巴,碧色眼睛极为满足地张大:“看吧看吧,老朽的身份多么尊贵。”

那少女微微蹙眉,这些日子,早已习惯它撒娇卖萌,此刻这番做作,只觉好笑。但感激它耗尽修为重建狐岐山,也便给足面子,点头道:“前辈,我一直知道您身份尊贵。”说完,觉得有点牙酸。

银狐却不跟她多摆姿态,片刻间又爱娇地扑进她怀里,用毛茸茸地脑袋蹭那双玉白柔夷。宠物跟族长之间切换的毫无压力。

那厢刚行了大礼的白狐嘴角略略抽搐,只觉天狐一族确然自远古就是至情至性,性情旷达。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事物,就完全地扑上去……果然是传统。

她清了清嗓子,略有些疑问地道:“族长,您为何是这样的形态?”九尾银狐身形庞大可比神兽,断然不是如此娇小模样。

“老朽散尽修为,才使得此山复生。”银狐淡淡回道。言语间上位者的气场,终于有了点族长的架势。

三位天狐族人还欲叙旧,东厢房内,忽传来重物落地之声。

小白当先一撩衣摆前去探看,若是她记得没有错,那是鬼厉的房间。

青衣少女立在原地,动也未动,鼻翼间,有微弱地血腥气自东厢房传过来。她低下头,把银狐抱紧了些,喃喃道:“为什么要是今晚?我该怎么办?”

小小的狐狸蹭蹭她脸庞,声音非常无奈:“可惜我灵力衰微,帮不到你。”碧色眼睛疼惜地望着少女苍白到几乎透明底脸庞。

小白已经在东厢大声唤:“碧瑶,你快过来!”

素衣披发的少女在这声疾呼里,晃了晃身子,神色里慢慢、慢慢浮起无能为力的苍凉。

合欢铃已毁,伤心花半残,如今的她……又还能做些什么呢?若是要用到深海里的那件物事……

不!她不能!

章十一:十年相思百年顾(下)

你想不想跟最爱的人相守?想。

如果相守的代价是血泪交融,是众生背弃,是九死无回呢?

只要她愿意,我九死无悔。我想。

如果你放手,她终可获得一片晴空,自在逍遥呢?

我这一生,只要活着,放手,已是万万不能。

若是她怪你呢?

她不会。

不会?你杀她父亲,你负心薄情,你只顾天下苍生,她就是怪你,恨你,如何?

非……非我所愿。我没有负心!没有!

我没有……碧瑶,我没有……

鬼厉整个人在床上痛苦地缩成一团,四肢抽搐,血沫不停地自唇边滴落。他太急躁,不愿让碧瑶看出一丝半点不妥,强行运转天书功法调理崩坏的内息。然,就算是集五本天书于大成,内息极度紊乱亦只能慢慢调理。正所谓天道轮回,息息相关。任何事,都有过程。他此番焦躁,反至魔障倾体。脑海中俱是当日鬼王濒死前的怒吼:“原来是你!”“畜生!”

声音渐渐又开始变细,幽凉如冬夜雨丝,“我恨你。”“你杀了他!他是我爹!”“张小凡,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不……碧瑶,我没有想杀他。我宁愿一生都做他手中兵刃,为他把能做的事都做尽,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但是……他不该……他、不、该,弄丢了你。

牙齿咬的咯吱作响,黄豆大的汗珠不停自额间滚落。面上青黑之气缭绕,唇色已然泛紫。小白直看得心里发憷,伸手去拉鬼厉,却被他身上暴涌的魔气摔开。只能站在床边,看那个男人在自己的炼狱里不停挣扎,嘴角开合间只有那两个字:“碧瑶。”

她心下不忍,只高声叫道:“碧瑶,你快过来,他要死了!”

窗外,有人轻声叹息:“你我联手救他一救吧,碧瑶……只怕是不会过来。”人影修长,推门而进,却是告饶去养伤的青龙。

小白怔怔看他,又去看方才煮茶对饮的议事厅,纤纤青衣还杵在厅内,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小白就是倒吸了口凉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曾经挚爱的人,这个少女竟已能做到古井无波?

鬼厉痛苦地呻吟就在耳畔,可他并不肯放声喊出来,只反反复复喃喃着那个名字:“碧瑶。碧瑶。碧瑶。”

——如同每一个曾经,濒临疯狂的时候,大醉酩酊的时候,死里逃生的时候。这两个字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遥遥远远地照进来。

小白银牙紧咬,几乎想要冲过去质问那个依旧安静站在原地的青衣少女——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狠心?

青龙就在此时拍拍她肩膀,先行出手,青色光芒自戒指中直直冲向笼罩着鬼厉的黑色气息。将那些气息打散。小白立刻双手结印,有淡淡白色光芒温柔地自她周身逸出,是那样柔和又似乎带着微微香气的光,宛如乌黑鬓边,那一朵伤心花所发出的光芒。轻轻巧巧地将鬼厉拖曳其中,像情人温柔的怀抱。却是九尾天狐催出自身真元,来抵抗他心内魔障。

鬼厉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充血的双眼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看到了那温柔的、仿佛带着香气的淡淡白光,脸上就现出一丝似乎还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宛如昔日少年,心满意足地喟叹道:“碧瑶,你来了啊。”

小白就在这一声万分疲倦的喟叹里,泪盈双目。双手交结,白色光芒如流泉喷涌,将他面上、身上所有魔之气息洗净。终于……鬼厉的面色恢复正常,眼睛半开半合,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也不知道是梦是醒。

那样颓然又虚弱的模样,看的小白心里阵阵发紧。青龙亦是一声叹息,转向心疼不已的女子道:“我们出去吧,让他好好休息。”

话未落音,小白已疾步而出,白衣在冬夜的风里烈烈舞动,像一场即将发生的风暴。那风暴核心,俨然就在议事厅。

厅内灯光明亮,素衣黑发的少女半坐桌前,手里,居然又端上杯茶。热气氤氲中,她的面容若隐若现。原本抱在怀里的银色幼狐,却不知去了哪里,不见影踪。

小白啪一巴掌就拍在桌上,浑然不觉手疼,柳眉倒竖:“碧瑶,你怎会如此心狠。你知不知道,刚才倘若他不是错认我真元所散之光是伤心花的光芒,是万万不可能被我引出魔障的!”声音里满是怒气,还夹杂着一丝颤抖。

“哦……那会怎样呢?”晃晃杯中清茶,碧瑶垂下眼睑,淡淡问道。

“会死!你懂么?你以为似他那般修为就不会死,是么?你以为他强大到什么都无法摧毁,是么?我告诉你碧瑶,你就是他的命门。你知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又是为什么强行疗伤?!”见她如此淡漠,小白嗓音顿时拔高,隐隐尖锐。

“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伤的有多重,我也知道,是谁……”淡淡说话的少女忽然凝目与怒气冲冲的白衣丽人对视,眼中锋芒一闪,语调却没有变,依旧是很平淡地接着说下去“打伤了他。那是我的父亲。”

——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千年修行,小白也算是看尽红尘俗世,遇便种种眼光,然而在此刻,明晃晃灯光里,平静淡然的少女眼中那一线冷芒,却生生将她所有怒气压下。那是……太清醒太纯澈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悲伤藏匿其中,很难看见,便以为,并没有伤情。

她陡地深吸口气,摆出讲道理的架势:“碧瑶,你不能全然怪他。鬼王……也有责任。”

“我从来不认为父亲无辜。我知道,启动四灵血阵,生灵涂炭。如果当时我在狐岐山,如果我能动、能说话的话……我也会拼尽全力阻止他。”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碧瑶眸色沉沉,语气渐渐如梦似幻:“但是,无论怎样,他都是我爹。是娘亲最深爱的人。我的身上,也都留着他的血。他为自己的野心而犯错,如今也以命相抵。是非功过,无须再说。”

小白蹙起眉,红唇微抿,试探般地道:“你很恨他?就因为他破了四灵血阵,造成你爹的死?”女人敏感,总觉得,远非如此简单。

“白姨。”碧瑶忽然笑了,那笑容隐在茶的热气里,恍恍惚惚。她边笑边轻声道:“我并不恨他。也不想他死。我唯一所求,就是永不再见。现在看来,也是不行了。你,还有什么好生气呢?”

娇声软语问长辈,那少女俏丽无双。剪水双瞳雾蒙蒙的,流露出一丝无辜的意味来。

小白心里就打了个突,丝丝凉意自肺腑蔓延,刹那间就席卷全身。太陌生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跟她的娘亲小痴,竟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只觉得她的身上罩了层壳,外人再看不清本心何处。

她收起暴怒的神色,端然道:“你的心思,我竟是看不透。但有些话,还是要跟你说。”侧身坐下,默然一会,才缓缓开口:“你只知他大破四灵血阵,你爹因此而死。又可知他曾多次在寒冰石室对着沉睡中的你说过——他会让着你爹。”

听到此言,碧瑶不再微笑,而是肃了面色,食指轻轻在蓝花瓷杯上打着圈。眼睫微颤。

小白也不等她回话,一气将想说的倒出来:“狐岐山是你爹毁的。鬼先生放出了修罗,而修罗几乎吞噬尽你爹的意识。所以,他杀的,是你爹?还是修罗?山崩那日,我亲眼看到你爹离弃了你,选择开启四灵血阵。是这个傻小子,就算被骗到你爹房间,被利用着放出了修罗,山崩地裂时还拼尽全力往寒冰石室飞奔,几乎丢掉性命。而能够骗到他的,恰恰是,鬼先生说乾坤盘能救醒你。”说到此,不由有些唏嘘,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可是人的本心,却不能被埋没。

碧瑶似乎有所触动,静静接了话,道:“所以什么都是为了我,什么就都可以做,可以当做没发生?”

小白摇了摇头,几乎是叹息着道:“如果,你爹没有造成你当日躯体的失踪。如果他不是找不到你。我相信,他不会在使用诛仙剑时,全不留手。你今日或许真的并不恨他,但当日的他,确然是恨你爹的。这十年,他在你爹麾下,是一柄最锋利的剑。最强大的杀器。他漠然无情,杀人如麻。帮着你爹收复大半圣教地盘。除了万毒门还可勉力支撑,整个魔教,基本都向鬼王宗投诚。而他也终于成为声名赫赫的血公子,鬼王宗副宗主。但是……自从我认识他,从没见他因为这些笑过。”

丽色倾城的女子似乎说的有些伤情,伸手去握住了碧瑶虚放在桌上的玉白柔夷,果然,冰冷无比。她像是被冻得一哆嗦,声音也低下去:“小碧瑶……死这个字或许对你来说早就很平常。但你知道十年岁月,日日夜夜想爱而不得,想死而不能的滋味么?无论如今的他是鬼厉还是血公子。他都曾经是张小凡啊,是一个做笼包子给心爱的姑娘看她笑眯眯地吃下去就觉得天地都有了光彩的男人。张小凡何曾有过掠夺天下的野心?他笑话般的少年岁月,只为亲人活、为朋友活、为能见一眼心上的姑娘而活。你沉睡之后,这血色里打滚的十年里,他是为了你,才宁坠魔道,也不言死。你知道么?不是他想活着。是你用你的命,禁锢了他,必须活着啊。”

听到这里,碧瑶终于震动,嗓音微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与他的过往?”

“他有次几乎入魔,我用窥心之术,看到了你们的曾经。”小白将碧瑶的手握紧,几分无奈几分怜惜地道:“小碧瑶,痴情女子古来多。问谁值得此情付。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那被紧紧握住左手挣脱不得的少女,听着自家长辈语重心长地劝解,心内恍如有什么破碎无声。然而,更深重的悲哀层涌而上,她看着小白,泪光闪动:“白姨,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章十二:两处茫茫各自知(上)

情到浓时情转薄,此一生,得以遇见、得以恋慕、得以魂魄散尽用来回护,碧瑶其实已经觉得足够。

不得以相守,不得以相随,不得以朝朝暮暮,或许这就是她和他的命数。自无情海底醒来,看清自己前路。她深知,此一路,最好无他。

就当是情到浓时情转薄啊,最是无情是情痴。

可是命运刁诡,终于还是遇见。可是张小凡太过愚顽,终于还是纠缠。隔着父亲的鲜血尚不足以将他逼退,又能如何。

她满目含泪,在小白殷切地眼神里把心一横。幽幽青光磷火似地亮起,握住她的人只觉得手里一空。而后心里也是一空。所有的猜测终于有了答案。

青色幽光向后飘退丈许,又缓缓凝成人形。碧瑶看着小白震惊后转而哀痛莫名的面庞,轻声道:“白姨,我只是个灵体。今夜,是我最虚弱的时候。不是我不去看他,是那个屋子里的血腥气太重,而我,如果碰到他的血,就会烟消云散。”

这就是痴情咒最终的秘密——以血肉奉为牺牲,从此挚爱不止隔山隔海,更是隔着天地阴阳、轮回无救。

这也是痴情咒最大的讽刺——以永坠阎罗为代价,将生命里最深爱的那个人推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

你吟诵,你不顾一切向上苍要回那个本该离去的生命。那么,就拿你最珍贵的,来交换。

白衣丽人犹带希冀地摇头,问道:“但我可以触碰你,也可以听见你的呼吸声。”所有灵体都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

碧瑶悲喜难辨地微微一笑:“合欢铃毁,无情海生。在那海底,我得了件至宝。可维持正常人的形态。但是,白姨,我的手,有温度吗?”那笑容清艳中带着不可名状的凄婉。直看得小白鼻尖发酸。

我的手,有温度吗?

是了。刚才握在手中纤纤柔夷,确然是半点温度也无。她以为是冬夜天寒,哪知道是这小小的姑娘,再也不会有正常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这个世界上,最想去温暖的那个人。

“一定有办法的,既然你能从无情海里重生。就一定有办法恢复如初。”天狐一族本来就是古老又神秘的族群,小白对于天机二字,始终既敬畏又充满探索之心。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碧瑶是可以完全的回到这人世的。

“白姨。凡事皆有代价。我能自冥狱回到世间,已经足够。”碧瑶却安静地打断她的话,虽然还是个少女,已经隐然有堪破世间的神情。

——那样沉静无畏却又寂然哀伤。

小白看着她,张了张口,觉得无言以对。心下思量,思量到哪里都是冰凉。最终呐呐道:“可他现在决计不会再离开你,你们……该怎么办?”

以鬼厉目前的修为造化,他执念丛生要追随的人,恐怕是怎么也甩他不开的。更何况,那个人的心里,也并没有非要把他甩到再也不见的天涯。纵然天地不仁,从不肯让这对痴爱之人有片刻喘息之机,碧瑶的心却是在这些不仁与无情里,慢慢被打磨的,无所畏惧。

此刻,面对小白无措地神色,她却真正地笑了:“白姨,我只觉得事有因果,不可强求。所以,我不强求他离开,也不强求能相守。就这样吧……看老天,究竟要把我们逼到哪个地步。”

——逼到哪里,也不会有九幽冥狱里那样多的怨灵了。逼到哪里,也不会有十年离分、父亲血债的横亘了。逼到哪里,也不会再有她与他的绝境了。这么些年,他们一直都在绝境里安静无声地待着,求不得救赎,也便不再去求。一切,还能更糟么?

听着她的话,小白还是觉得有些讶异。讶异这个小辈,竟然如此通透。讶异她竟然半点没有对自己的心撒谎——说不恨的,就真的不恨。说不强求的,尽全力去阻止后,就真的随缘。或许,不在天意里挣扎,反而是最好走的路。

有掌声,自厅外传来。青龙交掌而赞。为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十年前,她只为情故。十年后,她将鬼王宗一肩挑起,眉眼未变,心性已改。她有她要走的路,也有她心底深处从未放弃的感情。她未必能到达自己想去的未来,但从未有一刻放弃为这个未来努力。于父亲,她愿意承担起未完之愿。于鬼厉,她也愿意把离别悄悄放下,不再强求、不再执着。

前路虽然漫漫,幸而不会再之影伶仃。佳偶未必天成,幸而从来没有辜负自己本心。世间再是森寒,总也有温暖光芒,不在任何地方,只在心底深处,对这无情世间永守有情之义。

“她的事,现在你也清楚了。”青龙推了把还在发愣的白衣丽人,叮嘱道:“那你就要跟我一样,守住这个秘密。”

小白侧过脸,看了看他,挑起眉:“就是叫我帮你们骗人?”

青龙不接她的话,按自己的意思说道:“碧瑶明天应该会跟我一起去无情海。骗不骗他你自己考虑。但如果你希望他现在完全无法养伤,四处奔波去为碧瑶寻找附体之灵物,你就告诉他实话吧。”说完,诚意十足地笑了笑。

小白无可奈何地收回视线,忽又道:“什么?你和碧瑶明天要去无情海?那他怎么办?”伤重昏迷的人,如何能跟着长途跋涉。

“白姨,他就拜托你照顾了。”轻飘飘丢下句话,青衣少女转身向鬼厉房间走去。

“哎?哎?小碧瑶,这不太好吧。等等,你要去干嘛?”——怎么就被坑成个照顾人的老妈子呢?似乎哪里不对劲?

“我去跟他,道个别。”风里,温温柔柔地声音传来,不再有故作的冷漠,清脆宛如合欢铃响。

东厢房内,血腥气已然全部散去。碧瑶站在门口,目光凝在侧卧床榻之人的面上。她看着他,伤重之人唇色惨白,面颊却诡异地潮红,呼吸急促双眉紧蹙。显然,并没有做个好梦。如此下去,别说是养伤,只怕百病都要缠身。

她安静地看着他,父亲的死是心上永远的痛。虽然白姨说,是父亲先离弃了自己。但,十年前,轻声吟诵痴情咒时,她早在父亲之前,就为了眼前之人,背弃了家人、背弃了身为鬼王宗少主的责任。她并不能怪父亲什么。

但是……却也不想去怪罪鬼厉。她与他,都过的太辛苦。为了能走到彼此的身边,都将大把时光虚掷。在最好的年华里,陷在最深的痛苦中。

“碧瑶……”微弱地呼唤声轻轻响起,他在床榻之上,又开始新一轮的挣扎。

青衣少女素手微扬,浅色荧光徐徐渡向鬼厉眉心。化作一个幻梦。他的梦里,终于再看到那个身影。

微笑着站在解忧花树下,绿衣玲珑,乌黑双眸温温柔柔地倒映出他的影子。红唇轻启:“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你别害怕。

他于是就不再惊痛交加。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

她终还是移步走进房内,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他。只见他一边鬓发搭在脸上,垂在唇边。忽然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绑架她后,不但要好吃好喝供着,还把自己的床也双手奉上的少年,睡在小几上,清晨略略流着口水,也是这一边鬓发斜掠下来,沾在唇上。

——那时的她,想也没想就好笑地帮他拨开。

记忆里的画面太过温柔,碧瑶轻轻地笑起来。隔着十年时光,再度伸出手去……却在碰到那缕鬓发前,被紧紧地握住。

深梦里的人,不知是梦还是醒,半睁着眼,眸光沉沉,就这么执手相望。可能握住的太过冰凉,浑浑噩噩间竟然还知道问:“碧瑶,你很冷吗?”

章十三:两处茫茫各自知(下)

“我不冷。你记得,我今天答应你。只要我还在这世上,就一定跟你,纠缠到底。”

鬼厉彻底清醒时,已是七日后。耳畔那一句叮咛仿佛就在片刻前响起。他又闭起双眼,将气息在全身游走。心神大定后,天书功法终于不受抵触。虽只是短短七日,与鬼王交手后被重创的内腑已然痊愈大半。

他活动活动四肢,慢慢站起身。窗外有鸟儿在院内相互追逐,来回飞旋间,闹喳喳地鸣叫格外悦耳。推开窗,午后暖暖地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身上,苍白瘦削地人就在一室暖阳里,静静地望向院内那株解忧花树。

花已谢。爱花的人,似乎还留着些影踪。鬼厉眯起眼,仿佛就看到了心底的那个姑娘。俏生生立在花树下,笑眯眯地道:“终于醒了呀。来找我啊。”

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去找你。

“咦?这是醒了?”白衣丽人穿过花树,手里瓷盘中端着小小一罐汤水,冒着袅袅热气。见着倚窗而立的玄衣男子,立时就眉开眼笑,红唇丰润地一抿,风情满溢。

“小白,多谢你。”鬼厉冲她颔首,眼睛却望向别处。神色里还有微微紧张、点点期盼。像一个初醒的孩子,本能地寻找最温暖的所在。

小白见他如此,心下了然。曼步进了房间,将手里的灵药放在桌上。用一根手指去戳他:“小没良心的,别看啦,碧瑶几日前就同青龙一起去了无情海。这七天,可都是我在照顾你哎!”——果然老妈子是最不受待见的职业。

“无情海?!”鬼厉周身气息立时冷凝,原本还带点笑意的面庞又回复到木无表情。二话不说拿起外衣就向外走。

“给、我、回、来!”咬牙切齿的女人五指一拢,悬空抓去。指风烈烈,竟用了五成功力。可见内心之火大。

——九尾天狐的修为,与鬼厉可说是不相上下。这一抓凌厉无比,引得已出房门的人猝然回首,眉眼间俱是无奈。

他并不运功反抗,只略略倾斜肩膀,任由小白抓住。被拖回室内,按坐在桌旁,对着那一盅气味奇异的汤水。乖觉地道:“我喝。”

“……”难得他这样配合,小白一时也没了脾气。红唇微嘟:“我可费了老鼻子的劲,按着药谱给你熬的,整整熬了三个时辰呢。”

“谢谢。”一饮而尽后,鬼厉抬眼无声地注视小白。微微蹙眉。心下已然觉得十分不耐,但并不表现出来,因为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也算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了。他人缘本差,如今还肯关心他的,世上寥寥。

“瞧你这个死样子,死样子!”丽色无双的女子顿时叉腰,母夜叉似地横眉冷目:“当我愿意管你啊?还不是我家亲亲小碧瑶,非得逼着我在这里照顾你,给你找最珍贵的草药。”说到这,鼻子里一哼:“就知道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你两活该是一对儿!”

原本眼含不耐的人,忽然笑了。冬日里细碎的阳光照在他面上,使得那个笑容温暖而无邪。岁月里沉淀在身体里的血腥气息,似乎洗涤一空。而这样的笑容,不过是听到了某个人还关心他,不过是小白最后说的那三个字……一对儿。

“多谢你。但我真的该去找她了。”温和地声音响起,鬼厉起身欲走。

仿佛被那样温润的笑容所惊,小白站在原地,没有再去拦阻他。只在他越过自己时,轻声道:“小子,你以后万万不可再受伤。就算受了伤,也万万不要在碧瑶面前流血。”

讶异她突然说出的话,鬼厉转过头,目光里带了丝询问之意。

“好啦。你记得我今天这句话。走吧走吧,瞧你人在这里,魂儿恐怕早就飞去无情海啦!”小白十分嫌弃地挥手,刹那间变幻脸孔,宛如在赶苍蝇。

他亦并不多问,心道是流血肯定会令碧瑶心痛。微微颔首后,大步穿过庭院,身形很快消失不见。

却有一声叹息,缓缓响起:“小子,今后,你连流血的权利可都没啦。悠着点儿吧。唉……”

七天前 三柳镇

约莫午时,碧瑶与青龙轻装简行。途经小镇,见有茶肆便进去稍作休整。农家人所搭建的棚子十分简陋,粗粝地瓷碗堆成摞歪歪扭扭地放在右手边。几个茶壶也散放在木桌上,看上去是自取自用。

怪异的是,这茶肆很干净。干净到一点泥巴都没有。农户饮茶的地方,最多的就是从田地里带上的碎泥巴和杂草、枯叶。如今,连碎叶都看不见一星半点。反而,粗拉拉的地面上,被人用水反复地清洗过。

血腥味……

青龙皱起眉。心道是谁,好大胆子。三柳镇素来受鬼王宗庇佑。虽狐岐山崩,鬼王宗却还没有衰败到让魔教其他门派胆肥到此种程度。他的面色,渐渐凝重。

碧瑶亦觉察到空气里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微合双目,双手交错结印,幽幽青光流萤般飞入村落。她眉间青气缭绕,片刻后睁开双眼:“这个村子,已经没有活人。”

她心下掠过一丝哀伤,更多的是诧异。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狐岐山脚做下造此杀孽。而自己,竟一无所觉。

——是了,应该就在昨夜。她灵力被锢,灵识衰弱。

但,为什么呢?灭一个全是朴实农户的镇子,就算是魔教,也是出力不讨好的行为。更何况,如此做,等同向鬼王宗,正面宣战。

“青……青龙圣使!”颤抖的喊声很突兀地响起,沉吟中的两人俱是一惊,侧目望向入村的那条小道——泥泞路上,一个少年惊魂未定地站在村口,几乎哑着嗓子呼唤,身子不停地颤抖,双手诡异地红肿破皮,满是泥土,像是刚刚挖过地似得。

青龙蹙眉,望向少年。是张极普通的脸,全无印象。但能叫自己圣使,想来,该是鬼王宗下属。

“圣使,长生堂那个妖孽……妖孽,把村子里的人,全杀了、全……杀了。”少年扑身向前,已满目是泪,冲着青龙跪下去:“还请圣使,为他们报仇!”

青龙刚欲接话,碧瑶轻轻拉住他。轻启朱唇,问那少年:“那晚你被救后,去了哪里?”

——这少年,正是她与银狐令狐岐山重生那夜,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

伏跪于地的人看不见问话人的脸,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风过铃铛般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微微疏离……似乎是那夜在竹林里,让他不要回鬼王宗的女子?一念至此,他颤巍巍地抬头,只见一约莫十六、七岁的俏丽少女端坐凳上,面色苍白如雪,唇色却晶莹如樱花花瓣。鬓边一朵小小玉白花朵,灵气四溢。而她的装束……竟是鬼王宗宗主衣着。

少年大惊失色,将额头碰撞地面,口里不断叫道:“拜见新宗主、拜见新宗主。”

“起身吧,不必如此。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青衣少女微抬手掌,青色幽光将少年轻轻托起,而她面色冷肃,显然心情极差。

不知怎的,少年并不敢与她目光对视。似乎想起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始终微微发抖,努力地吞咽口唾沫才战栗着道:“那晚,您让我不要回狐岐山。可我还是想回去。但没走多久,就被长生堂唯一活着的那个人抓住。将我带回镇子。起初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后来……他开始杀人,不……是吸干人的血。像血魔!血魔!再后来,他甚至开始吞吃人的身体。我看见……他把活人撕裂,把内脏掏出来……吃的满口血肉,还冲我笑……根本不像个人!太可怕了!”

吃人?青龙与碧瑶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疑惑。生吃血肉乃是最低级的修炼法门。稍微高级的都会吸取精元。除非……练的是……血祭?!

碧瑶大惊起身,眼风凌厉,扫向少年:“他人呢?为何留你一命?”

“他……他就是个魔鬼、变态,他把我留在这里,让我如果遇到鬼王宗的人,带一句话。”少年说到此,声音含恨,莫名有些激越。

“什么话?”青龙偏了偏头,对低等生物要带的话不是很感兴趣。

“他说,长生堂会向鬼王宗讨还所有失去的。”

“哦?那此人,是杀光所有人后,大摇大摆回长生堂了?”碧瑶声音冷凝,嫌恶地皱着眉,她素来心善,对这种恶心至极的修炼法门异常厌恶。

“我不知道,他向东去了。”少年讷讷地回话。

“青龙大哥,我们,去会会那个东西。”她侧脸看向东方,眸光雪亮。

青龙原本不想答应,但回头一想,不去无情海或许也是好事。否则秦无炎交代的,就瞒不住了。当下点头:“好。”

一个身影亦准备跟上:“宗主、圣使,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必。你就在这里,等一个人。”青衣少女敲击桌面,做了决定。

“等谁?”

“血公子。”她微微一笑。眸光流转,气韵灵动。纵只是个十三、四岁少年,也被此容色所惊,感觉炫目般地低下头去。

章十四:恶人的心机(上)

直到新任宗主的身影没入三柳镇东侧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愣在原地的少年才念念不舍地收回一直追随着她的目光。世间美丽的女子他并不是没有见过,鬼王宗里的朱雀圣使就是绝色佳人。但这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浑身蕴满灵气,眼波流转间宛如世事变迁,仿佛有无尽往事从那双乌黑眼眸里默然掠过。看的人心里,不由得浮起淡淡怜惜。

——她的容颜或许不是世间最为美丽的,但让人一见难忘。

少年心中忽然滑过一个名字……难道是她?那个在寒冰石室里沉睡十年的……昔日少主?!让血公子为其征战魔域,大杀四方的绿衣少女?

碧瑶。

他在口里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除了她,谁还能承继鬼王宗呢。原来,让那个血色身影萧索十年的女子,是这般模样……难怪……

——她真像一个梦啊。美好中又带着淡淡苦涩,苦涩里偏还似乎有丝丝甘甜。让人回味无穷。

他年纪尚小,仅一面之缘就生出许多感慨。更何况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呢。要如何才能接受与她分别……

少年的心里,忽然更加体会到鬼厉眼中的痛楚。宗主要自己在这里等他,那么这对璧人,是终于要相携江湖了吧。

雏凤鸣于野,归于谁同。

甫踏进竹林,鬼王宗两位佼佼者就感受到极为微弱却诡异的气息,似血腥,其中又有淡淡香气。可怕的是,气息无所不在,竹子与竹子的间距里,有它。竹叶与竹叶的缝隙里,有它。就连每一片细瘦竹叶的脉络里,恐怕都有它。

这样满竹林的漫溢出来,就没有了方向,也没有了可寻之处。正值午后,细碎的阳光从竹叶间斑驳地洒下来,碧瑶伸出手去,斜向着虚空舒展五指。那只手纤细柔美,五指如玉雕如雪砌,此刻迎光而去,更显得明净剔透。

青龙转目注视她,无言立于翠竹下的少女似乎还是旧日模样,但言行之间,时光毕竟不是毫无影踪。比如现在,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她在失了合欢铃、残了伤心花之后,还有这样强大的灵力。那些灵力不知从何处而起,召唤起来却仿佛吹灰不费。

就如此刻。那纤细五指只是略略颤动,青色光芒便化作万千丝线自指缝间迅疾无声地追寻诡异气息而去。那乌黑发间,伤心花亦发着柔柔白光,像一只温柔地眸子,看着肩负一宗的少女日益沉稳地眉眼。

——最弱过后,便是最强。原来如此。

想起她昨晚灵力近乎衰竭,修为亦属魔道顶端的青龙忽然了悟,恐怕眼前这个娇小少女已然是灵力流转之媒介,天地万物、草木沙石,皆为可用之物。无情海底,究竟赋予了她什么?

他的思量尚在延展,虚探向半空中的手却骤然紧握,万千青光倒飞回掌心,带回一滴血——殷红,黏腻,散发着菡萏香气。

碧瑶紧抿着唇,莲出于污泥而不染,根茎却不知吸取多少污秽气息。最美丽的莲花往往都开在最强壮的根茎之上。长生堂此人,竟用莲香隐藏血腥之气。最圣洁与最污秽,恐怕要骗过大半众生。

她忽然嗤声一笑:“好心机!”掌心那滴鲜血宛如凝固住的琥珀,在白皙掌内滴溜溜地打转,宛如无声地挑战。

青龙蹙眉盯住那滴血珠,不过指甲盖大小,色泽殷红。然而,这么点大的血珠子,却能清晰地看出层次,从上而下,由浅入深,正是四层。他看着看着,面上渐渐变色:“这是……四兽灵血!”

长生堂的人,真是疯子!难怪要吸人鲜血、生吃脏腑。如此倒行逆施,比鬼王更为疯狂!

“是啊,黄鸟、夔牛、烛龙、饕餮,它们的血,居然都收集齐全。看来我爹,是做了那螳螂啊!”碧瑶默默地捏碎血珠,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但随行者分明感觉到,气劲在她周身流动,乌黑发丝无风轻扬。苍白面上,绷紧地下颌现出隐约怒意。这也是她复生后,第一次现出愤怒的情绪。

随着少女的薄怒,整座竹林忽地刮起旋风,风从四处而来,将细长修竹俱都刮的半弯,竹叶被风里的气息崩起,片片柔嫩地叶子便成了无数利刃,以闯入的二人为中心,恶狠狠地铺叉下去。

青龙本能地挡在碧瑶身前,右拳探出,乾坤青光戒光芒大盛,形成浑圆光圈,将两人严密地护佑其内。感受到强劲反抗,绷紧地竹叶攸然变色,青翠叶尖俱成暗红色泽,更发着隐隐紫光——似有剧毒。

险象环生中,被护在他人身后的青衣少女却像是在发愣。直直望着那些猝然变色的竹叶,光圈挡住所有袭击,却挡不住风里熟悉到令她恐惧的气息……

血腥。还有越来越近的……菡萏香气。

她怎么能忘了,这种香气,是娘亲生前最喜爱的。而爹在娘亲逝去后,会特意去寻找这种熏香,岁岁年年地放在香炉里,搁在放有娘画像的屋子里。所以,爹的身上,有时亦会有这种气味,只是很淡,素来被她忽略。

周身灵力陡然凝滞,樱花般地唇瓣不可遏制地颤抖,透过乾坤青光戒的结界,她无限恐惧地睇向自东而来的那团气息。

近了近了……已经可以看清形貌。只有头颅,颈部以下皆是暗红如血的雾气。但那头颅……

青色结界如受重创般四分五裂,而后是青龙震惊莫名地声音:“宗主!”

不!那不是宗主!虽幻出几可乱真的容貌,但是那双眼,那斜斜看来的诡秘眼神,绝不是宗主!

他迅速回身,想去遮住身后少女的双眸。已然太迟。碧瑶仰着头,看着半空里庞大的怪物,唇角颤动,低低叫道:“爹……”

七日后 三柳镇

鬼厉形色匆匆,到达小镇时,已近黄昏。他不欲休息,急于赶路。无情海离狐岐山太过遥远,心里的那个姑娘,性子又是那么急。总是走在他前面。这一前一后之间,会不会再次走散?

我答应你,一定跟你纠缠到底。

深梦里清脆中隐然哀伤的诺言时时刻刻在耳边回响。他握紧噬魂,只恨不能御风千里,立刻跟上她的步伐。

然而,这样匆匆地步子,在靠近三柳镇时,忽地停顿。嗜血珠红光闪烁,鬼厉面沉如水,侧目望向镇子东侧那片竹林——夕阳余晖下,那片翠绿色的林子安静雅致,风过竹叶,有窸窸窣窣地声响在空气里曼延。同时曼延的……魔的气息。

“副……副宗主!”

蓦然传来地叫声令鬼厉回过头,夕阳下,一个少年站在小镇入口处,冲自己笑得灿烂。他眯起眼,疑惑地想,这少年是谁?

连续等了七日的少年疾步上前,眼睛里全是对鬼厉的热切——从心底里迸发出的跟随的渴望,自从上次他从指缝间将生机归还,自己便记住了这个贵为魔教四公子之一的血公子。而今宗主也有意让自己随侍于他,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在这空茫世上,父母双亡的少年,也如浮萍般无依无靠。

然而,对着少年殷勤地笑脸,鬼厉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挑起眉。他只想知道,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会如此精准地将自己堵在小镇旁边。

“是……是宗主让我在这里等您的。”观察出来者的冷淡,少年胆子小了下去,不敢再高声说话——毕竟血公子在传闻里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她怎么了?”在听到宗主二字后,鬼厉面色一整,伸手就将少年拖到面前。

“没……没……她就是让我告诉您,她在东侧竹林,让您去找她。”猛地被勒住,少年吓得大口喘气,飞快地把话说完。

东侧竹林!鬼厉悚然一惊。松开拎着少年的手,身形也不见怎么动作,顷刻间已掠去数丈。

“天啊……这就是魔教四公子的实力么?”重获自由的少年眼光灼灼,充满景仰。看着那道黑色身影没入竹林,竟也迈步追了上去:“副宗主!宗主让我跟着您的!”

章十五:恶人的心机(中)

鬼厉靠近竹林的时候,片刻前令人压抑的诡秘气息忽然消散无踪。他轻轻松松就掠进林子,追在他后面的少年也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没有丝毫被拦阻。

然而,握在手里的噬魂却不停地闪烁着血色光芒,像一只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夕阳似乎终于沉入大海,所有属于太阳的温暖光芒全部消失,夜色降临。风过竹叶,呼呼声宛如悲泣。

他昂起头,今夜,没有月亮。竹林是全然的黑。

一只手,怯生生地拉住他衣角,微微发着抖,却不敢说话。叱咤魔域的血公子沉吟了下,没有拉开那只手——在这个充满未知与危机的林子里,若是离开自己身边,恐怕立时就有生命危险吧。

碧瑶。碧瑶。你现在何处?

心里念着那个名字,眼里亦现出几分狠厉,双手悬空拉开,烧火棍跃然而起,在半空中打着旋。不过刹那功夫,血色光芒已将整个竹林照亮。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飞至,于长空中发出声脆鸣——是黄鸟?!

鬼厉心中惊诧莫名,左臂挟起少年,右手将噬魂召回,一挥间向着黄鸟遁去的方向追踪下去。

随着两人被黄鸟引去秘林深处,淡淡血腥气游蛇似地在方才鬼厉站立的地方四处滑动,翠竹像是被无形劲气所控,绷紧了枝叶。竹林边,影影绰绰又有几人靠近,看起来像是结伴而行的旅人。前面三人刚要穿过竹林,无数细瘦的竹叶立即飞射而至,从他们身体里狠狠穿插而过,活人顷刻间变成血色筛子。最后一人见着同伴惨状,噗通一声摔倒,半晌才发出声凄厉的呼号:“死人啦!”连滚带爬地向着三柳镇跑去。

少年被鬼厉挟在腋下,嗅得他身上血腥味越来越重,体温却渐渐冰冷下去。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隐约知道血公子已然催动自身功法,所到之处,修长翠竹应风而倒。这一路掠来,身后不知铺了多少折倒的竹子。

——可是,他依旧没有找到心里的那个人。

竹林深深,眼见着便到了中心位置。空中黄色灵光微弱地一闪,黄鸟凭空消失。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神兽黄鸟,只是某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耍的把戏罢了!

鬼厉却停住脚步。望向站在林子中心的人,长身玉立,淡蓝长袍随风轻扬。此刻也正默默地看着迟来的血公子。

在那人的身后,是巨大的血色雾影,竟然还在微微地收缩——像是会呼吸的活物般。

“你终于来了。她在那里面。”青龙疲倦万分,伸手指向血雾。七天前,当碧瑶轻唤一声爹后,整个人便被强行吸入那团如血雾气,而鬼王的头颅则转目看向自己,脸上挂着个隐秘又刻毒的笑容,嗡嗡地道:“你们……都逃不过。”

七天来,他用尽办法也冲不进血色雾影。而鬼王的头颅则在碧瑶消失后,整个儿缩进雾气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嗜血珠光芒吞吐,迎着那团庞大地雾状血气,竟隐隐有着兴奋之意,在主人掌中,跃跃欲试。

鬼厉面色苍白如死,出言如刀:“你既然不能保全她,为何要带她赴险?”一边说着,一边逼近灵力几乎耗尽的蓝衣圣使。

“呵。”青龙短促地一笑,毫不退让:“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思。你以为,她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吗?”

竹影里,青龙圣使面色沉沉,眼神中锋芒一闪,带着淡淡的……对那少女的怜惜。

鬼厉怒极,甩臂将少年摔落在地。咬着牙道:“如果她有事……”似乎想要威胁些什么,却终究没再说下去,祭起噬魂,整个人化作血色闪电,一往无回地切入庞大雾影。

留下来的人神色几度变幻,抚胸咳出口暗紫色血沫,微微吸着气道:“真可怕啊,近乎神魔的力量。”

“圣使……您还好么?”怯生生地声音传来,青龙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年,眼神复杂:“你怎么也跟进来了?如今,只有等他们出来……或许,我们都再也出不去了。”

虽不太能听明白话里的意思,少年还是在冷风中抖了一抖。

“你很害怕?”伸手将他拉起,青龙略略温和地问道——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不。”少年答的很快,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神,声音却是异常坚定的:“你们都在这里,我不怕。”

听到这样坚决地回答,青龙这才仔细地看了眼被自己拉起的小小少年,脸上的神情倔强的……跟某个人很相似啊。

淡淡的……菡萏香气?

须臾便进入血雾中心的鬼厉疑惑地吸了吸鼻子,站定后,心中的疑惑更是越来越大。没有魔障、没有血腥、就连那诡秘的气息,都消失无踪。

入目竟又是一片竹林,而他正站在蜿蜒小道上,小道的尽头,似有一栋小小的木屋。他握紧手中噬魂,慢慢向前走去。

踩在脚下的竹叶发出沙沙声响,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那小小的木屋里,有这一生最终的期盼。他忽然有点不敢向前走。然而,又有一种隐秘地力量不停地催促着他往前去,一步、一步、再一步。

终于。到了小道的尽头。木屋就在眼前。屋子的左前方,竟然是六尺方圆的小池,开满白色莲花,那些莲花怒放着,栖息在碧色的叶上,散发着浓郁香气。比寻常白莲,要浓郁数十倍的香气。奇异地是,并不熏人,反而让人心里生出亲近之意。

他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公子,别靠近那些莲花。”身后,有人轻声提醒,鬼厉的心,颤了颤。人也似乎跟着颤了颤。深吸口气后,才转过身。

身着竹青长袍的少女,支开木屋窗户,正淡淡地望过来。容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平稳,显然没有受伤。

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就这么愣愣地与她对视,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进来吧。一会儿,要下雪了。”碧瑶冲他招招手,顺手合上雕花木窗。自然的像已经在屋里生活了岁岁年年。

要……下雪了?

鬼厉默默回味这句话,往木屋走去。哪知道,就这么点时间,雪已经无声无息地飘落。大片大片洁白的雪花策策地落在竹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一时间,他分辨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屋内,碧瑶正在煮茶。

一盏油灯,昏黄地将这间不大地屋子照亮。灯光里,她的脸明明灭灭。眼神凝视着将沸的茶水,平静而温和。

鬼厉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这就是他与她,现在的人生。一竹林、一莲池、一栋小小的屋子。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不要有太多想象。那会困住你,困住我。”茶沸了,她用手绢裹着壶柄,倒出两杯来,出声唤醒开始做梦的某人。

鬼厉一晒,她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十年前,她会用尽一切去成全。十年后,便只剩了这样冰冷的提醒么?

“宗主是怎么知道要下雪了呢?”侧身坐下,将杯子端在手中,他觉得自己也是疯了,宁愿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也不愿去考虑该如何冲破这个幻境。

——是的。这看似美好的一切,都只是某个人心中的幻境。而碧瑶已经被这个幻境困住,整整七天。

“因为这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每一天的这个时间,都会下雪。”青衣少女神色悲喜难辨,眼神静谧温柔,越过他,定定地望着雪花,忽道:“真美啊。”

章十六:恶人的心机(下)

千里之外,无情海上,有细碎地雪花被风从万丈深渊之上徐徐刮落。疲惫地赶路人忽然伸出手去,接住羽毛般轻盈地雪花,喟叹般地低声:“真干净啊。”

幽姬听见身边之人的感慨,向着海滩前行几步,背对着他道:“无炎,你在鬼王宗这十年,开心吗?”——这句问话不知从何而起,但一路向着无情海急赶,却终日在她心间起起伏伏。

“开心?”猝然被问到这样亲密的问题,紫衣公子眼神里一瞬恍然,但很快,就浮起常日里惯有的淡淡笑意:“幽姬是对我有所怀疑么?”虽身在鬼王宗十年,但相比青龙与幽姬,他的身份,总有些尴尬。——万毒门新一辈中的翘楚,竟然为鬼王宗不辞劳苦地奔波十年,想起来,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

“不。”女子迅速地否定他的想法,声音里有着些许了悟般的怜悯:“我是希望,你为鬼王宗所做的事,你这十年来的选择,能让你开心一些。”

秦无炎蓦然震动,不敢相信地盯住她背影,唇角颤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袖中昨日那封简信让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暗紫绢书,是万毒门传极密信息所用。

——在接到绢书时,这十年恍若一梦。他真的身在鬼王宗么?他又还是名震魔域的毒公子么?

他……究竟是谁?

幻境之内,碧瑶微仰着面,如痴如醉地望向门外——雪在风中悠然飘扬,如鹅毛、如轻烟、如年少往事里……娘亲的裙角。

那是极遥远的记忆了,约莫只有三岁吧。娘亲总爱抱着她,拖着爹,到处寻找品种各异,花色不一的莲花,最爱的,却是白莲。哪怕是最普通的,娘亲也能观赏半日有余,痴痴傻傻恨不能钻进那花心里去。

除却莲,娘亲也多次跟爹说过:“夫君,如果我们以后能寻一处竹林,春日挖笋,夏日赏荷,冬夜听雪,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

她说起这个愿望的时候,怀里正抱着小小的碧瑶。看着娘亲笑的灿烂,几岁大的小姑娘也手舞足蹈。

那时的万人往还不是鬼王,着一身竹青长袍,揽臂抱过妻女,在妻子饱满地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地回应:“好。”

——如果能与所爱的人终老,有谁会甘心,孤独地守着所谓的野心呢?纵然那是称霸天下、傲然绝世。

如果已于所爱的人天人永隔,骄佼男子,又怎么甘心平凡呢?男儿到死心如铁,登得绝顶万古枯!

到了最后,世人说是欲望熬尽心尖最后那一滴血,数百年谋划,终被一剑穿破,钉在失败的耻辱柱上,成全邪不胜正的传奇。

握住那柄剑的手,可有颤抖呢?

回到最初,神识去往轮回前,生生被恶术拉回,心底最深的幻境,竟就是……竹林一片、荷花满池、夜雪纷纷。纵佳人难再见,也只为这小小幻境,甘愿往生不赴。

若赴了那彼岸三生,谁还会记得呢?

夜色渐深雪渐盛,鬼厉却没有回身去看那些飞舞的雪花,他只默然凝视眼前比雪色更洁白的面庞。柳叶淡眉,琼鼻樱唇,双眸似在流泉里浣过的墨色玉石,晶亮里更透出悠远辽阔的意味。

他似被触动,低声道:“真美啊。”

——她确然还是往日模样,又更多了些不可名状的辽远气韵,近在眼前,远若天涯。看不见时,心慌。看得见时,心凉。

他喉头滚动了下,咽下几许苦涩。慢吞吞地道:“你是不是不想出去?”此幻境虽然是四兽灵血引动欲念而成,却也非无法可破,碧瑶身份于此幻境心主更为特殊,她若要破除幻梦,并非全无胜算。

“今天是第七天了吧。”碧瑶依旧盯着木屋外随风飘舞的雪花,双手捂在杯上,并不饮茶。

“是,青龙在外面几乎耗尽灵力,也闯不进来。”鬼厉看似无意地提起青龙,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碧瑶。

“呵。”青衣少女低声而笑:“你跟我说话,怎么也开始拐弯抹角。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们不出去,青龙大哥也会死。”

“没想到,你爹心底最深处,会是这个样子。”不着痕迹地带开话题,鬼厉亦觉得唏嘘,在闪身入血雾时,他就感受到了十分熟悉的那股气息——鬼王的气息。而这个幻境,就是他死前最后的心愿,当然,这个心愿里必然有他最心爱的女儿——碧瑶。

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胶着,鬼厉捅破的,碧瑶未必愿意面对。然而再继续耗下去,所有竹林里的人,都会被血雾吞噬。今天已经是第七天,魔在暗处大张着口,准备享受盛宴。

碧瑶收回看雪的视线,眼里浮起奇异的光,淡淡道:“血公子认为,我爹心底最深的地方该是何处?”

喝茶的人顿时哽住,咳了声未敢接话。她始终明白他,他也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是懂得她的,但如今,却越来越摸不清头绪。

“是一统圣教无限荣光的殿堂,还是坐拥青云后,道玄曾经的宝座?”她语声清脆,却有着说不出的悲伤:“不怪你,就连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到了这里,如果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我至今都不会明白,爹的心,原来一直跟娘系在一处。我这个女儿,竟然跟你,跟所有世人一样的看待我爹。”

——认为欲望带走所有理智,抹杀一切情感。最后死的并不是鬼王,而是修罗!

“碧瑶!”鬼厉心乱如麻,战栗着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半晌才道:“所有事,都是我的错。如果你不愿再出去,我便在此陪你。”

“鬼王宗,从来是和别的魔教门派不一样的。我们不轻易杀人,也不轻易害人,我告诉过你吧。”碧瑶放下茶盏,轻声道。

“你说过的。”鬼厉微微颔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开始小心翼翼。

“但你信过吗?”温润眸子里,冷意终于渐渐漫上来:“你在鬼王宗十年,开心过吗?你是否知道,我本生于魔教,我的血脉里流着的,是魔人的血。”

似乎不愿于那样的目光对视,鬼厉偏过脸去,撕裂般地痛楚在心间曼延,他勉力开口:“我知道的。你也该知道,我信你。”

茫茫世间,诛仙剑下你素手轻握,从此我只信你。

“信我……”眼中的冰凉终于没有凝结成霜,青衣少女看着对坐男子煞白的脸孔和微颤的唇角,良久轻声叹息:“我只想你知道,魔教的人也有血,也有心。”

鬼厉未想到她会就此结束对自己的诘问,收起所有锋芒,烛光里又恢复了平静安然的样子。

可心间一片空茫,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很想去握住她的手。然而,目光所及处,鸭翅般地青丝间别着的伤心花,正发着幽幽白光,此刻看过去,宛如一只幽怨地眸子。心内的空茫就变做痛楚,阵阵惶然,万万不敢伸出手去了。然而,当年,眼前少女毕竟对他用情极深,又是个最会为他考虑的,在她面前,他总按捺不住深心里奔涌的情感,只想拉住她、抱紧她。十年,他无数次想着在她醒后要怎样一诉衷肠,但终于等到她醒来,山河变幻,前情渺渺……竟然连牵一牵手,都艰难至此。

忽然间,他就无比的辛酸,辛酸的就算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也还是生出一点点委屈的意味来。

鬼厉这样怯生生地神情在他还是张小凡时,碧瑶不知道看过多少次,武功不济需要她搭救的时候、争吵不过默然认怂的时候、等等、等等。回忆里的面容与眼前男子悄然重合,她心里不由得一软,微微笑了笑。

这一笑便如春花破雪,卵石碎冰,鬼厉只觉得心里一热脑中一昏,便已握住了重遇后在心里想过千百次的那只手,乖觉地蜷在他掌心里,柔软、温暖。

泪光悄悄浮上眼眸,他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握住,像握住自己的心。

竹林那截黑竹上面还浮着脏,雨要落未落。

师傅斥责的声音响彻耳畔,骂的是正魔不分。

满月井里道玄祭起诛仙,剑光一水寒

三娘轻声念:“八荒火龙,八荒火龙……”,谁红了眼眶

包子裹在油纸里,有个人玉手纤纤

黑水玄蛇獠牙森森,我护着你被卷入未知黑洞

玄火鉴、万毒门、青云志难同

痴情咒、深情悔、我看着黑心老人癫狂

你轻轻握我的手,

浅浅泪光里,唤一声小凡。

时光回溯

你还在我身旁。

章十七:重来回首已三生(上)

他掌心的温度,贴着皮肤无声无息地熨到心间,碧瑶眉心一跳,像是被烫着般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神情有些慌张,左手轻轻碰触刚刚被鬼厉握住的右手,在心里长吁口气——还好,指尖还残存着瓷杯上的水温,并不冰凉。

鬼厉刚想笑一笑,手中便是一空,那抹笑在眼里顷刻间黯淡下去。他虚握起空了的手,凑到唇边,咳了一声:“宗主。”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接着说下去。

夜色深沉,他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胸腔里仿佛有无尽寒意涌上来,化作一声接一声细碎的低咳,鬼厉捂住唇,慢慢便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微微颤动,再听不见咳声。

——诛仙剑下,来不及呼喊。狐岐山崩,来不及回护。而今再遇,来不及握紧。终于开始恨,年少轻狂到而立沧桑,想说的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得到的也只有三个字“来不及。”就算你是我在人间最后一抹微光,我也终究来不及靠近么?

噬魂红光闪烁,血色魔影在雪中渐渐现行。鬼王的头颅终于再次现出,一双眼阴翳地扫视过来。唇角勾起森然笑容:“你就是这样没用啊,张小凡。既救不了她也守不住她,现在缠着我的女儿,你又能如何?哈哈哈哈哈哈,恨吧,你这蠢材。”——字字如刃,在心尖最细嫩的血肉里穿插,带着疯狂的挑衅。

张小凡。

听到那三个字的鬼厉猛然绷紧身体,周身劲气流动,噬魂在手,一双眼亮的惊人:“找死。”牙齿与牙齿厮磨着吐出两个字。

“来啊,养不熟的畜生,再杀我一次啊!”那头颅笑的猖狂,口里的声音竟与鬼王全然相同。

他霍然抬头,长衫在风中猎猎飞舞,握住噬魂的右手指节已然泛白。但不知为什么,名震魔域、以杀立名的血公子却并没有催动法宝。

——爹的心,原来一直跟娘系在一处。

片刻前的话语再度浮现心间。但更多涌上的是这么多年想爱而不得,欲死又不能的愤恨。她抽回的手,鬼王此刻的话,心宛如被万箭穿过,又恍如被最烈的火焚考。何为恨?为何恨?怎能不恨?!

他只觉得自己是真的要疯了。他不想恨、不想疯、他只想好好活着,跟心爱的人一起活着。长久以来,这是唯一的愿望,但一次又一次被践踏、被碾碎、直到被推开。所有的努力究竟有何意义?所有的坚持难道只为了生疏又别扭的去叫一声“宗主”?!

“呵呵呵呵呵”鬼厉仰天而笑:“道玄逼我,你也逼我!”直笑得浑身颤抖,几乎拿不住手中噬魂。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我爹。”青衣一闪间已站在鬼厉身旁,淡淡地抬头望向半空中神色狷狂的头颅,长眉微蹙,隐约有些鄙夷。

狂笑的人似被惊醒,僵硬地等待那少女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或者,下一个眼神……他笔直地站着,任凭雪花策策落下,白了鬓发。

碧瑶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跌宕,微微侧身,抬手拂去他发间雪花:“血公子也不带脑子么?”偏着头说话的少女略略带了些俏皮:“那种东西你也看不出?怎么可能是我爹。”

说话间,素手安慰般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青色光芒在指缝间静静凝聚。她将眉轻挑,眼中俱是冷意,凝视着半空那个怪物:“你胆子够大,竟然吞噬我爹神识,还妄图用这么个幻境,同时将我和他用来饱腹。”

“呵。”鬼厉平复心绪后,暗哑地发出个音节,问身边少女:“原来你是在等这魔物出现?”他本就是个聪明人,魔域历练十年,运筹帷幄亦不知多少回合。情绪不再被牵着走后,很容易就猜出碧瑶为何情愿被困七天,原来是等着同为诱饵的自己寻来,引蛇出洞。

“终于带脑子啦。”碧瑶笑着轻讽,青衣飘起,竟已先自攻了上去。——她素来是比他更为坚决、更为心急的。

鬼厉看着那玲珑身影,无可奈何又万般宠溺地摇摇头。打架,哪有总是女人上前的?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直接祭出诛仙把那魔物劈成渣渣……转念又想,诛仙剑恐怕跟碧瑶八字不合,算了,还是选择打的比较累的方式吧。

等血公子终于祭起噬魂,衣阙飘飘地横身拦住那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头颅时,他所立志效忠的宗主大人已经闪转挪腾地与其过了三、四招,发现了个刁诡的事情,很是不愉地斥道:“死怪物,你要点脸,别顶着我爹的模样咬人!”

——语声清脆里还有点莫可奈何的凌乱,因为那魔物出招就是张口吐烟、张口怪笑、最后演变成张口开咬……

“我是个头啊。”被识破后,也不再装出鬼王的声音,半空里头颅极其鄙视地回应少女,顺带还用鬼王的脸飞出个阴鸷的白眼。

鬼厉看着鬼王的脸变形成那般模样,实在没憋住,噗一声笑。横空里一道青光就劈向他面颊:“不许笑!它交给你了!”

“好好好,宗主,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侧身避过青色光芒,鬼厉口里是十分温柔的回答,眼眸却渐渐幽黑如渊,噬魂在手中悬空而起,红色血芒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浓重的血腥味似是从九幽深处被风吹来,他双目亦变得赤红,双手交错,噬魂如长钉般直向头颅而去,四兽灵血所幻出的怪物他不敢小看,一出手,便是杀招。

雪突然就止住。竹叶也不再发出声响。周遭安静宛如永夜。黑暗里只有鬼厉整个人在空中驾驭着血色光芒,宛如从十八层地狱里冲出的恶鬼。血腥气浓得让人几欲窒息。

那颗头颅不敢硬接,四处晃荡着想遁进血色雾影。可惜,噬魂本就是遇血更盛。此刻鬼厉催动全身功法,它便死死咬住了想要逃离的敌人。

“蠢材,我毕竟幻出她爹的样子,你将我打的烟消云散,她就会想起你是怎么杀死他爹的。”细细声音游丝般钻进耳孔,正是全力运功的时刻,鬼厉浑身蓦然一颤!

魔物见可扰乱他心神,桀桀怪笑,继续怨灵般地呻吟:“你杀了她爹,她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再爱你,再跟你在一起。你所求的,终究会成空。”

“闭嘴!”噬魂在空中猛然停顿,玄色身影竟然开始微微颤抖。

“你集五本天书于一身,纵横天下,还管她怎么想做什么呢?来吧,学会憎恨、学会占有、学会让欲望主宰一切。想抱就去抱啊,想拥有就能拥有,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做不到。来啊,你不就是想跟她一生一世么?释放你的内心,你的不甘、你的愤恨。你就可以得到她。永远,占有她!”头颅像人心最深处的鬼魅,绕着鬼厉周身嘴唇开开合合,眼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来恨吧,最强大的灵魂。吞噬你,正魔两道都将匍匐在我脚下!

我人生有大憾事,活着则尚有期望。

何为你的憾事?她。

何为你的期望?她。

如果她不再需要你,她用尽全力只为推开你,你又当如何?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世人弃我,我可成魔。她若弃我……鬼厉紧蹙着眉,呼吸开始粗重。一双眼已是全然的血色,唇角开合间,似有犹豫地念着一个字:“恨?”

噬魂竟然开始随着妖魔的头颅打转,飘落于地的青衣少女猝然回首,望向那一池白色莲花,最中间那一朵,已是全然的黑色!莲香愈来愈浓。她开始心惊肉跳,十指交结成印,青光幽幽向着半空而去,然而,刚刚浮起就被挡了下来!

血色雾影张开大口,魔的头颅笑意森森:“小丫头,你以为你能斗的过我?”——你就是他心底最大的魔啊。他对你的渴望让他足以颠覆整个天下。

人心是多么凉薄的东西。憎恨。欲望。愚执。怀疑。绝望。这些黑暗的情绪造就杀戮。杀戮才是人世间最精彩的表演。所谓阳光,永远照不进最黑暗的角落。蠢丫头,坠九幽十年,你竟然连这个都没学会!

细弱游丝的嘲讽在耳边阴魂不散,碧瑶紧抿着唇,深深望着僵持在半空中的玄色身影。血腥气那样重,将他整个人拖曳进去。宛如九幽冥狱里的恶鬼。原来,名震天下的代价,是如此沉重。她的眼里,渐渐浮起泪光。左手五指轻盈地弹动,在胸前做了个拉出的动作,口中轻声念道:“歌者骨,琵琶怨,人世缘再现。”

碧瑶!不可!立即停止!

脑中忽然传来银狐急促的呼唤,她颤抖了下,终究没念出下半句。指尖光芒黯淡下去,只昂首凝视鬼厉,心念电转,焦急不已。

章十八:重来回首已三生(中)

碧瑶……

不要放弃我。

夜色沉寂,雪停风止。雾影重重中,那一颗耍弄着噬魂的头颅已然现出得逞的嚣张神色。大张着口,只等待被困住的男子放弃最后的挣扎。

憎恨。欲望。多么甜美的食物啊……

却有微弱心音,执着地、倔强地强自穿过心墙万重、穿过血色魔影,带着简单又饱含怯意的愿望,在那少女耳边非常孱弱地低诉。

碧瑶。不要放弃我。

伤心花的光芒在那一个刹那忽然熄灭。像是在暗中窥探的眸子终于愿意合上考究的眼。青衣微扬的俏丽女子微微红着眼眶,像是被这个心愿牵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青色光芒自指尖冉冉而起,双手滑动间,在身前慢慢聚成一个影像。

——发着淡淡金光的小小铃铛,在术法催动下,叮铃脆响。

噬魂的光芒随着铃响陡然一盛!碧瑶抓住时机,一字一句地道:“人参在世如身处荆棘,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然而,无论十年前,还是今天,我都在你身边啊。”

温柔的声音宛如三月里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随着幻出的合欢铃的金光,悠悠地飘至鬼厉耳畔。

——佛云人生八苦,但我都在你身边啊。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你心里的苦,我感同身受。

何来放弃?怎样放弃?你我的灵魂若是能互相照影,便就如合欢轻诉噬魂舞,再容不下其他。

噬魂红光吞吐,一丝微弱青芒自烧火棍顶处飘逸而出,像火花遇见滚油般,顷刻间暴涨。鬼厉身上的血腥味渐渐淡下去。半空中,他轻轻回首,看向那一直温柔凝视着自己的青衣少女,终于眉头舒展,露出个实实在在地笑容。这一笑,便如那温润儒雅的世家公子,满眼深情,终得去处。

碧瑶亦是笑,安静无声默默凝睇。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停止。连魔物都哑了嗓子。

等它反应过来,鬼厉已眉目肃杀。掌中噬魂挥舞,点、勾、挑、拨,任何一个角度,都有青色光芒如跗骨之蛆般追着它。那样的光芒里半点怨憎也无,只有浩瀚正气,似那九天瀑布将它无情冲击。

——原来最极致的未必是最疯狂的。原来最高的武学也敌不过心中最深的信仰。原来,他最基本的功法已经足够诛杀邪魔。

“啊啊啊啊啊……”魔物被追的无处可逃,发出仓皇地呼喊。终于维持不住鬼王的头颅。被打散成袅袅烟雾,同那血影融为一体。

碧瑶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脸粉碎,闭了闭目。两行清泪缓缓滑落。手中掂指成诀,莹莹白光从指尖慢慢逸出,向着头颅被打散的空中而去,须臾,一滴血珠悄无声息地没入她手掌。鬼厉正全神贯注对敌,完全没注意她都做了什么。

随着青色光芒愈来愈盛,庞大雾影亦越发膨胀起来,竹林、木屋、莲池在血红雾色中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虚无——原来真的什么都不存在,原来真的只是幻梦一场。她转身四顾,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悲凉。

可形势并不容她大意,黄鸟鸣声乍起,随后是夔牛的怒吼,而烛龙更是忽隐忽现,长尾向着二人扫落!鬼厉将噬魂在掌中一横,双目微合,集中所有内息。烈烈风起,青光在他周身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烛龙的长尾生生被卷了进去!

“吼……”远古神兽发出暴怒的嘶吼,但并没有用,它本就是残血残魂,如何抵挡如今独步天下连神魔都要惧怕的血公子?

只是……四兽现其三,饕餮呢?

鬼厉想到这一点时,心间微微发冷……碧瑶!

然而他分不开身,黄鸟与夔牛的残影见烛龙被缠住,分左右两个方向,疯狂地向他冲来。——这些神兽已经完全丧失神识,俱是魂魄不全为人利用,只知癫狂攻击。

该死!森寒杀意在眼中蓦地一亮,他最大限度地催动自身功法,周身的青色旋涡终于变作风暴,将三只灵兽席卷其中,噬魂脱手如长钉般直入其中,暴起飞芒无数,将它们残忍绞杀。——这下,是真的残魂俱灭,天地间再也不会有此三只神兽的气息了。

血色雾影亦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风暴,终于被刮的四分五裂。月亮现出皎洁的脸,竹叶声沙沙,还有那淡淡的菡萏香气。

定睛一看,已回到真实的竹林里。青龙眼看着庞大的雾影被青色光芒绞至粉碎,林子里诡秘的压力消失无踪,除了香气未曾散去,似乎一切恢复正常。他的眼神越过鬼厉,望着其后落地的青衣少女:“碧瑶。”虽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应该没有受伤。

听得青龙的声音,将将落地还来不及回身的鬼厉瞬间放松,收起噬魂,警觉地四处观察:“饕餮没有现身,这里还不安全。”

“它根本不在这里。”碧瑶上前几步,站在鬼厉身侧,淡淡道:“作为吞噬的神兽,它是设局之人最大的底牌。”

刚刚将自身功力强催到极致的人略略晃了下身体,他的内伤原本就只好了七、八成,一战便遇三只上古神兽,纵是残魂,也让他有些疲累。

碧瑶的眼风扫过来,左手亦抵住他后心,一股沛然灵力源源输入。四肢百骸顿觉轻松不少。只是那只手……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透骨凉意。

鬼厉蹙眉,向前一步不再让她为自己疗伤,转过身便想去握住她的手,口里焦急地问:“碧瑶,你刚才是不是受伤了,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哎,哎,我说小子,没事别占我妹子便宜啊!”想握的没握住,被人中途截了胡,青龙蹭蹭蹭几步赶到碧瑶身边,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对着鬼厉横眉冷目。

没等血公子祭出噬魂再打一架,被人拖到旁边的少女已噗嗤而笑,自青龙身侧探出脑袋,娇俏地道:“喂,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哦。”笑的天真无邪,恍如当年。

鬼厉就那么愣了愣,百感交集地道:“我……刚才听到你说的话了。”在魔影之中。

“嗯?”碧瑶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想认账的赖皮意味。

“你说,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以后……也会这样吗?”重遇后几个回合相处下来,似乎隐约摸到她的心意,他终于不再那么忐忑。

“血公子,你如今横扫正魔两道。既然你愿意留在鬼王宗,我何乐而不留你呢?”竹青长袍的年轻宗主作出个合算的表情,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向着右侧一指:“你怎么跟进林子啦?不怕死嘛?”

却是指着某个被干晾在旁的小小少年。

猛然被点名,少年不知所措地吸吸鼻子,呆呆地道:“是宗主您让我跟着副宗主的啊。”那模样有点可怜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

“嘿。你好像很喜欢血公子?”碧瑶回想起第一次见他,差点被杀了还在为了鬼厉和自己跟长生堂的人对磕,那时候就觉得他很有意思。只是鬼王宗重建必然要杀戮再起,不想这么小的孩子掺和进来,才现身让他远走高飞。没想到,有缘相聚的人,拐的再远也还是会相遇。

少年被点破心思,竟然开始脸红,诺诺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副宗主的威名。”不知为何,他并未提起狐岐山崩时与鬼厉的相遇。

“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呀?”不知怎么的,碧瑶忽然觉得这孩子跟曾经的某人有些相似,言语里不由得又亲近几分。

“张蛋蛋。”刚报出名字就羞赧地垂下头去,为着名字,当年狐岐山上,不知被多少小伙伴嘲笑过。此刻对着姑射神女般的宗主说出来,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噗……

却是青龙先笑将出来,鬼厉则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只有碧瑶,还是很温柔地问道:“你父母给你起的么?”

“我生下来就没有爹娘,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谁起的,自打记事起,大家伙儿就都这么叫我。”张蛋蛋看她神情温和,容颜绝俗,不由得直愣愣地望着她。

“哦……”碧瑶默了一默,随后道:“今后你要跟在血公子身边,这个名字总有些不雅。这样吧,担字可好?你既然选择留在鬼王宗,跟随血公子,那么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多谢宗主赐名。”听到以后都能跟着名震魔域的杀神,少年两眼冒光,笑的无比灿烂。

鬼厉忽觉自己被卖了,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说话。月光下站在斑驳竹影中的宗主大人已冲他摆摆手:“就这么决定。你也需要个人,照顾饮食起居。”

鬼厉嘴角抽搐了下。终没有反驳。

章十九:重来回首已三生(下)

空气里,菡萏香气在冷夜风中渐渐散去,碧瑶双手环住自己,有些怕冷似地。鬼厉始终凝视着她,果断解下自己的披风,刚准备递过去,忽然听到她的声音:“青龙大哥,秦无炎这个人,你怎么看?”

说话间看到他的动作,微微摇头:“我不冷,你内伤未愈,还是不要受寒的好。”

丝丝暖意涌上心田,但他还是执着地想把披风给碧瑶披上。青龙不想看两人纠缠,又深知碧瑶情况,往后轻推鬼厉,道:“接下来还有大事要办,你照顾好你自己,七痨八伤的可会坏了碧瑶的计划。”语毕,拉着青衣少女上前几步:“莫非你怀疑秦无炎?”

——看了看她单薄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披风,鬼厉很想叹气。方才格外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升起几分异样,是不冷,还是已经感觉不到冷?突起的念头让他格外不安。青龙明显不愿意自己碰触碧瑶,这实在太过怪异。

但他不愿深想。只乖觉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无论前路如何,他总会守着她。一直一直,守着她。

“不得不怀疑。大哥认为,单靠长生堂,搞得出这么大动静么?”碧瑶歪着头,眼里是狡黠的光。

“无炎……应当不会这么做。”青龙虽有些犹豫,还是否定了她的想法。

鬼厉似在沉思,在他脑中,对秦无炎实在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这个人自碧瑶沉睡后就改投鬼王宗,十年来,他二人各自拼杀,有意无意都避开了对方。但就算对此人从无好感,碧瑶的怀疑,他从本心里,直觉地认为——有蹊跷。

然而,话到嘴边,却沉默了。

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秦无炎过多接触碧瑶。隐隐约约,他觉得,危险。

碧瑶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再说话。越过青龙,领先向东侧走去——那边,是无情海的方向。

余下三人,亦默默无言地跟上。

次日,清晨。

毛茸茸地银色小狐狸从客栈窗口嗖一声窜进房间,非常没脸没皮地用嘴去拱熟睡中少女白皙的面颊,哼哼唧唧地叫:“碧瑶,碧瑶,小碧瑶。”

——可不就是那本该待在狐岐山汲取天地灵气以恢复修为的天狐一族老祖宗。

“干嘛呀……”梦中被骚扰的人可没什么好脾气,嘟囔着挥手一扫:“走开!讨厌!”

于是老祖宗就被拍苍蝇似得从枕边给拍到了地上,它耷拉着耳朵,心中无比悲伤:“老朽有这么讨人嫌么?”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银狐动动耳朵,跃上床,缩在内侧。黑豆似地眼睛警觉地盯住房门——如果是敌人,它要不要一口咬醒贪睡的人?嗯……会被揍么?

但是……它吸了吸鼻子,包子的香气?!肉包子?!

还没来及流口水,房门就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进来的玄衫男子十分小心地端着一碟大小适中浑圆可爱的白面包子,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些面粉,神情有些紧张——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血公子、鬼王宗副宗主鬼厉。

银狐将自己缩的更深些,以免被发现。完全不能自主的,它还舔了舔嘴唇。呜呜……好想吃。

鬼厉走进门,先是做贼心虚般打量了仍在熟睡的少女。然后轻的不能再轻的把碟子放到桌上。嘴角噙着个傻兮兮地笑,如果被他的一号崇拜者张担看到,恐怕要吓掉下巴。

——血公子会做包子?嗯,他聪明他天下无敌他什么都会。但做个包子有必要幸福成个傻子样?

可惜看到这一幕的并不是张担,而是只万年老狐狸,它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心里只在吐槽“你快出去……我要包子……”

可惜鬼厉并不配合,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然后双手极轻地一拍:“我怎么这么笨。”又将碟子拿起,左手托在背面,掌心红光闪烁,那碟子顿时成了暗红色。宛如点燃后的炭火。如是,才满意地放下包子,非常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退出门去。

——竟是用自身内息注入瓷碟,以保持包子的温度。

银狐的眼色忽然有些复杂,一时间忘记了要扑上那盘肉香袭人地包子。它的使命……对方才那个小心翼翼又充满幸福的男人,真的公平吗?

棉被下的娇小身躯动了动,长睫微颤,乌溜溜地大眼慢慢睁开。看着木桌上那一盘算不上多精致却格外体贴的吃食,她的目光如水波般漾开,却没有欣喜之意,而是复杂难辨、甚至是略略悲凉的。

——你吃过第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你想知道么?

嗯!

我不告诉你!

回忆里,昔日的自己拿着烤兔腿咯咯笑的正欢。身边的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也笑出了洁白的牙齿。那时候的他与她,不知未来残酷。虽只是短暂相处,却无比开心惬意。她最喜欢有事没事挤兑他几句,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而他,虽然无可奈何,眼眸里也总是噙着笑。她后来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心情,待在彼此身边,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到今朝。包子好做,旧梦难圆。你做的包子,是我觉得第一好吃的东西……可是,我却再也不用吃任何东西。

掀开被子,碧瑶随意地走到桌边。而就这么短短距离,她身上青光闪烁,已是鬼王宗宗主服饰。头发也好端端地梳成了双平髻。

——身为灵体,她可变化万千,再也不用梳洗打理。茶米油盐,亦完全不用再碰。行走人世间,像最轻的风。

纤长手指掂起一个圆乎乎热乎乎地包子,感受指尖温暖柔软的触感,碧瑶墨玉般的眸子里浮起淡淡水光,她将包子凑近鼻子,嗅了嗅:“一模一样呢。”跟过去的,一模一样。

手中猝然一空,回过神来,小小狐狸已叼走那个包子,啊呜一口就吞进嘴里,努力咀嚼着,两腮高高鼓起,甚是滑稽。

青衣少女无奈地看它一样,颇有点嫌弃:“慢点吃,都是你的。”狐狸族的老祖宗是不是跟别家的都不一样?

“咳咳……”用力地吞下包子,银狐感受到她的鄙夷,出离愤怒地背毛耸立:“你当老朽愿意吃吗?不吃掉他不会怀疑?倒掉你舍得?你懂不懂尊老?!尊老?!”它的确很疼爱碧瑶,但好歹活了几万年,这点脸面还是要在小辈们面前撑住的!

被它这么一闹腾,心底深处翻滚的悲哀渐渐淡去。碧瑶看着它一面说着不想吃,一面一口一个很快将那碟包子吃的见了底儿,她诧异地想,那么小的身体,装得下么。后来又想想,大抵九尾银狐,食欲是跟尾巴成正比的……

“如果,真的是秦无炎。青龙大哥能接受么?”仿佛是自言自语,碧瑶摩挲着桌角,眼里有几分苦恼。

——四兽灵血,除非是深入鬼王宗之人,否则绝无可能收集到。如此明显,为何青龙大哥不赞同自己的想法?

银狐舔了舔唇角包子残余的汁水,十分老道地开口:“既来之,则安之。”那个叫做秦无炎的年轻人,虽只见过几面……但看他对碧瑶的说话态度,只怕是被这丫头误会的太多。

“他身为毒神亲传弟子,又是把性命都交托给自己师父的那种人……”碧瑶还在思索,眼珠子灵活地转动,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般站起身:“他……他不会是个断袖吧!”

——因为喜欢青龙大哥,所以叛入鬼王宗。而青龙大哥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护着他?!

银狐从桌子上摔了下去……

内心为某个远在无情海的紫衣公子默哀无数遍……

章二十:情知相思空一水(上)

似有感应,在碧瑶一行自竹林中恶斗脱险后,秦无炎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来。黑色波浪拍打着海岸,他头痛欲裂,背抵着巨大的岩石瑟瑟发抖。斩相思在主人袖中微微震动,通灵般仿佛懂得担心。

秦无炎面色惨白,一手抵住额头,他……梦到了饕餮,大张着口,无比满足地咀嚼着一个人……青色衣衫,素手皓腕,头低垂着青丝铺了那巨兽满口。那是……那是!在梦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宛如被巨人攒在手里,挤压的力量痛的让他无法呼吸。那人终于略略抬起头来,乌沉沉地眼眸利剑般向他射来:“秦无炎,你害死我了,满意吗?”

依旧是娇俏无双地容颜,依旧是冷淡推据地神情,就像无数个昨日,就像他的心意……永远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

——我是在为你效命。

饕餮嚼的更欢,他在梦里拼命地向着她奔跑,然而,那抹身影终究被巨兽吞吃入腹。而他,就这么醒转。才发觉,还是在无情海海边。

探手入袖,冰冷刀刃下面,压着薄薄一方绢书。抽出来,就着片刻前亮起的天光,他看见六个字——饕餮押,望速归。

是毒神亲笔,字迹狂放,透着墨都能感觉出心底的骄矜。秦无炎的目光却冷了一冷。长袖轻抖,斩相思已握在手中。

“红颜远,相思苦,几番意,难相付。”虽着他的轻吟,掌中匕首清辉闪动,宛如人眼眸中明灭不定的光。

“十年情思百年渡,不斩相思不忍顾。”秦无炎闭目讼完口诀,暗紫绢书被高高抛起,斩相思从手中斜斜挥出,清辉凌冽,一刃将其碎成千万碎片。

——就如他此刻的心。就如他生而为人后的命运。不决绝,毋宁死。

但其实,他又是那么想要活下去,尤其是……吹笛时在鬼王宗重遇那一袭绿衣之后,生命,似乎仅仅是观望着她,都有了温暖。

而此后,他对自由的渴望甚至超出活在这世上。

幽姬被风中刀刃微微的鸣响惊醒,站起身,便看见秦无炎面色沉沉,身前是一地暗紫碎片。而他的眼睛,静如深渊、亮若星辰。衬得他气度雍容,似是做了个长远的决定。

“你……”敏锐地觉察出他与往日的不同,幽姬试探般地开口。

“今夜便是初七,你在这里守着,如果还没有什么异象,就给青龙发个暗信吧。”一撩衣袍,秦无炎姿态闲适地起身,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那么你呢?要去哪儿?”听着他给自己的安排,幽姬心里滑过一丝不安。

“我?”秦无炎微微笑了,在初初亮起的天光里笑的格外明朗,清秀眉目俱都舒展开来:“我是个恶人,恶人自然要去罪恶的地方。”

幽姬一时哽住,半晌才道:“何苦这样说自己。”听不出他这突来的话语是为何,如此说话的秦无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我说的实话而已。”略一拱手,紫衣公子转身便走。背影孤直,衣阙翻飞间,好似有无尽苍凉从他的身影里,透出来。

十年情思百年渡,悟得相思俱空付。不斩相思不忍顾,此情可祭余生负。

情之一字,痴人梦语。如火中取炭,如心尖藏针。血泪斑驳间,谁与你,长相守。

千里之外,有人下了决心奔赴自己想要的命运。而刚刚看着银狐吞吃完所有包子的碧瑶,却在说出断袖这样的词语后,发起愣来。不知怎么,脑海中突兀地浮起自己短暂失忆后再见秦无炎时,他的样子。

执短笛,紫衣倜傥。笛音清越。她慢慢走过拱桥,走到他身后。收住笛子转身的人,有一张格外干净俊秀的脸。当的起那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样,都不似大恶之人。

她执着的疑惑就在这恍然间,开始动摇。十年在鬼王宗奔波,如果是假,青龙大哥和幽姨又怎么会相信他。

——是她错了?可又有谁,有能耐深入鬼王宗集齐四兽灵血呢?

青衣少女抱住头,嘟囔:“好苦恼啊……”毕竟活在世上只有十六年,又始终是跟在长辈身后,听命行事的多自家思度的少。沉睡十年,醒来因父亡故而不得不挑起宗主一责,未免鬼王宗分崩离析。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瞬就变得老道精明,总有许多事,她想不明白,头痛不已。

鬓边伤心花抵住手指,花心内,一点暗红色若隐若现。宛如美人眉心那点朱砂。指尖触到花瓣,她安静下来,轻轻地将其摩挲,眼睛里现出热切的光:“我一定做得到。”

“做得到什么?”门不知何时再次被推开,梳洗整齐的鬼厉站在门口,背后是清晨明媚耀眼的阳光。徐徐洒在他肩膀上,使得玄色衣衫也似有了温度。

碧瑶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指了指空掉的盘子:“吃完你做的包子呀!”骗起人来,眉眼弯弯。

这才看见盘子已经见底,他微微低头,眼睛瞄到桌角边蹲着的银色狐狸。暗自思索它真是阴魂不散。唇边却无法掩饰地绽出抹笑。清了清嗓子:“以后天天给你做。”

——曾经答应你的事,在以后每一个昼夜里,我都会为你做到。

小小银狐在桌角边晃动着尾巴,下意识地舔舔嘴角。碧色眼眸里并无喜悦。只觉长此以往,恐要露陷。

它用小爪子拨弄青色衣角,昂首看她。

那少女却仍是笑嘻嘻地模样,点了点头:“好呀。”她并不想去阻止他去做任何想要做的事。

——命运无回,世间残酷,能够做的,也只有此时此刻温柔接受所有。若真无法善终,此一路,惟愿所爱之人,无怨无悔。

这样灵动的笑靥像一记重拳捶在心上,鬼厉听见自己躁动的心跳声,然而,不知怎么的,如今的她就算以无比熟悉的笑容站在眼前,他都始终觉得虚幻……仿佛是对影照花,伸出手去……其实俱是空茫。

他迎着她的微笑,没头没脑地道:“碧瑶,你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这句话说的一字一顿,分外认真。

碧瑶歪着头,拖着腮,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严肃道:“我现在就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什么?”没料到她真的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鬼厉竖起耳朵,有点紧张。

“你该去洗盘子了。”纤纤食指一点瓷碟,青衣少女起身向门外走,与他擦肩而过。身上熟悉地香气在他鼻尖轻轻一绕,短促而俏皮,须臾便随着佳人渐行渐远。

等鬼厉回过神来,房内已空下来。只有那个瓷碟,孤单单地躺在桌面上。

他的心,起起伏伏,如在无边大海中随浪奔波,无可落之处。脑中忽想起一个问题,竹林幻境中,碧瑶是如何肯定魔物并不是自己的父亲?难道……

他甩甩头,不愿再继续思索。几步上前拿起碟子。追着那少女身影下楼而去。以前总是想得太多,如今,再去思索她不愿意告知的事,亦不过是自寻烦恼。只要能跟在身侧,总能护得她一世太平。

章二十一:情知相思空一水(中)

是夜。本是月光照不进的无情海,上空突兀地出现一轮上弦月。从万仞深渊之上,凝定地、静谧地洒下清辉无限。弥散在深紫色波涛上的柔柔月光,是极浅淡的银色。粘着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海滩。

幽姬立在海边,面容肃穆。崩紧的下颌显出她内心很是焦灼。这样相同的深夜,这样相同的焦灼。上一次,已是二十年前。

那时她还是游走圣教四海为家的朱雀圣使,虽名在鬼王宗下,却是个自在性子,周年半载游历在外是常有的事。她是四大圣使中唯一的女子,修为精深,在圣教中威名早存。容貌亦属人间绝色,行事难免高傲些。一直以来,凭借着过人天资和朱雀印,从来没折在任何人手中。直到二十年前的那一个冬夜,刚与十数名正道弟子缠斗后,内息不稳中遇上了万毒门的老妖物,毒神。

毒神素来垂涎她身姿绝美,见有机可乘便缠上了她。两人且战且退。老毒物毕竟多活了数百年岁月,用起毒来更是出神入化。力竭之时,她已然退到悬崖峭壁边角。前面,是笑容猥琐,口涎吸溜的毒神,后面,是罡风阵阵,深渊万丈的死路。

幽姬背对着深渊,神色凛然地看着毒神,不屑地撇唇:“老妖怪,你休想揭下我的面纱。”语毕,转身悍然跃下。——那一夜她才知道,原来无情海,就在这深渊底部。

而绝境中的纵身一跃,竟为她带来术法突破顶层的契机。她没有死,身体坠落海面前就被一股绵柔之力接住,抛向海滩。就地一滚后,满目皆黑,只嗅到咸腥海风,约莫知道自己是在海边。还没等她习惯黑暗,绝对漆黑中的海就起了异变!海水倒卷而下形成漩涡,漩涡深处,银色光芒升腾而上,凝成个影影绰绰地人形。淡漠地道:“朱雀。”

幽姬悚然而惊,这影子被裹在漩涡中心,看不真切。只感觉尊贵无比,上位者的冷然一瞬压的她无法答话。

以她在圣教中的地位,鬼王亦始终以礼相待,从没有感受过这样强大的压迫感。仿佛是天煞明王现行般。

那人影亦不准备听她说话。似是向前伸出手来,掌心金红色火焰暴起,形成一只凤凰形状的幻灵,那灵须臾脱离其掌心,恋恋不舍般绕其三匝。随后,凌空飞过,竟直接没入惶恐中摇晃着站起的幽姬胸前。朱雀印一时大盛,金红交错的光芒,在黑暗中照的她容颜如雪。

这是……这是朱雀的魂魄!从此她便可以自身内息催动朱雀真元,修为更是提升好几个层次。

“保护好鬼王的女儿。”人影依旧语调淡漠。渐渐同漩涡一起消散。无情海亦回归平静。幽姬拜伏在海边,还没从刚才朱雀入体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只以额扣向沙土:“尊命。”

——传闻无情海深处,沉睡着神魔的起源。没想到,传言竟是真实的。能号令朱雀,天地间唯有那一人!

今夜想来,旧事已过二十载。就在二十年前,她得此奇遇后的隔年春天。小痴死于炼血堂追杀。从此她寸步未离碧瑶,身兼母职。人人以为是女子性柔,怜悯幼女。却无人知晓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前几日秦无炎说出,魔尊会出现在无情海,她就想到会否是操纵朱雀魂魄的那抹影子。是以与毒公子一路同行至此。

——那抹影子,还会再出现吗?既然那么想保护碧瑶,为何又任她在诛仙剑下念出痴情咒,坠九幽冥狱十年,至今也只能维持幻身?

无数的疑问在心间化成焦灼的等待。她目不转瞬地盯着海面。熟悉地银色光芒浮在深紫海水上,起伏不定。犹如那晚那人影身上的光。

月上中稍,亥时将尽。

除却淡淡银光铺满整个海面,什么都没有出现。每一个浪打上来,都能清楚地看见深紫海水上所镀的那层神秘月色。

秦无炎讯问长生堂余党,也只问出来个无情海、初七。想来,满月井给的讯息,并不准确?又或是,长夜还未过去,要等到最后一刻?

她笔直地立在海边,脑中思绪纷乱。焦虑宛如炭火,一点一滴烤尽耐心。直至子时过去,月亮亦隐去身影。她才大梦方醒般想起最后一个可能——是秦无炎故意设计将自己丢在这里,而他……

清晨洒落清隽男子身边的暗紫碎绢,他转身时格外决绝地背影……

幽姬猛地一跺脚:“糟了!”身形立时飘起,顷刻间消失无踪。无情海沉寂依旧,海浪推起波涛,周而复始地向岸拍打。

如此深夜,不眠人却也不少。

向着无情海赶路的四人一狐按例歇在路边客栈里,碧瑶始终辗转反侧,胸腔里好似有鼓在擂,震动不休。怎样也无法安枕。索性推门下楼,穿过大厅,走到小院内。

空气里飘着腊梅清冷幽淡的香气,碧瑶四处看看,发现角落处一株梅树花开满枝,鹅黄色的花朵鲜活地盘在枝上,像仕女衣襟处别致的梅花扣。她素来爱花,颇受吸引地向其走去。站在树下,纤手扬起,碰触那鲜嫩芬芳的花朵。幽幽香气便缠上她白皙地手指,收回手轻嗅,面上绽出抹满足地笑容。

鬼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隔着几步的距离,看那花下灵动无比的女子,闭着眼深嗅着梅花香气。他不由有些痴迷,开口道:“你若是喜欢,我替你折几枝。”

碧瑶噗嗤一笑,也不睁眼,闭着目道:“花可是有生命的呀,你把它折了,人家会哭的。”说话间,神情微动,做出哭泣的样子。

鬼厉不知怎的爱极她这个样子,不由自主想要走近,然而他刚动脚,花树下的少女已睁开双眼,明眸似水地望过来,目光清澈宛如夏夜深山里的流泉。似乎都能听见潺潺水声,宁静美好宛如倒映出他此生所有期望。

鬼厉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忽觉一生一世若得佳人在侧,哪怕只这样相对无言,亦是大幸事。

因为,在她乌黑如墨的眼睛里,他终于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真切地印在那双无数次在回忆里微笑在睡梦中流泪的剪水双瞳里。——人生在世,当懂知足。

碧瑶见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双手绞着发尾,打破沉闷:“你对秦无炎这个人怎么看?”

“我对他,知之甚少。”鬼厉回答的很快,声音很闷。想起一整天她恐怕都在思考那个毒公子,面上的颜色顺便还黑了一黑。

“竹林里,你是怎么知道魔物不是你爹?”不想跟她继续聊那个男人,鬼厉迅速转移注意力,说出心里的疑问。

“因为莲花池里,最中心那的朵是浅碧色的。”碧瑶并不瞒他,声音轻快:“我与爹爹曾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约定,以浅碧色莲花为警示。”

“警示?”鬼厉不甚明白。

“逃。”花树下只着单衣的少女神色淡淡:“只要看见碧色莲花。证明所见一切皆为虚假,务必寻机逃命。”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有些伤心,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约定我与爹爹一生只用到这么一次。”

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初到最后的舔犊之情。若说人世森凉,却总有深爱,在最无助彷徨时,将迷局点破。

见她面色微凉,鬼厉抿住唇,不知该如何安慰。甚至有些恨自己方才狗急跳墙似地挑了个最不好的话题,急切间有些结巴:“我……你……”

一抹朱红色光芒忽地自院外掠来,直向二楼青龙的房间而去。看那形状,似乎是幼鸟一类。碧瑶见那光芒,举步便追:“是幽姨发给青龙大哥的暗信!”说话间,青衣几个起落,已追到楼上。

章二十二:情知相思空一水(下)

这是秦无炎回到万毒门后的第三天,毒神以暗紫绢书命他回返,却一直没有现身。他有些坐立不安,面上却现出一派温润和气。

午后,秦无炎坐在院中,左手执白子,右手捻黑子,温润和气地自己跟自己下棋。手边,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他抿口清茶,思考着怎么用右手将死左手的军,眸子黑黝黝地发亮。在郎朗日光下,煞是好看。

桑南子从密室里出来,入目便是这一幕,当下长笑道:“毒公子好兴致,鬼王宗都快打上门来,您棋下的还如此悠哉。”

“好说。”秦无炎并不看他,勾起嘴角:“万毒门想来也真是怠慢贵客,竟劳动尊驾传话于我。”声音懒洋洋的,还不忘记落子定输赢。嗯,看来今天,右手运气不错。

——棋下完,才笼袖起身,长身玉立地转向来者。翩翩佳公子地面具戴的甚好。眼睛微微眯着,笑的童叟无欺。

被贵客二字梗着,桑南子陈皮般地老脸有点挂不住——虽然只是壮年,但由于他练功操之过急,进来又过分贪图饕餮之力,一张脸看起来已像是风干的橘子皮。想来,玉阳子也是个顶呱呱地美男子,怎么有个丑的如此清奇地胞弟。

秦无炎在心里为已死的长生堂前辈叹息。

“你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就要带着她的小情郎来自投毒网了,难怪你这么开心。”自与万毒门暗里结盟以来,明里暗里不知吃过秦无炎多少亏的桑南子知道,想要戳中这位公子的痛处,尽管拿碧瑶说事就差不离。

“哦?”紫衣公子并不上当,只继续温润无害地微笑:“只有两个人么?青龙和朱雀呢?”

“青云门的人找上狐岐山,大本营自然需要人守啊。”不怕他不跳脚,桑南子一张丑脸笑出奇异地纹路,宛如风中凌乱的干菊花。

秦无炎笑容未变,眸光渐渐凝起,整个人顿如箭在弦上,骨子里杀气森森。非常诚恳地道:“你最好告诉我,你到底都搞了些什么把戏。”

“公子所言可是怪罪于我?”桑南子并不怕他,反而很是愉快地朝他走进几步,脸上得意洋洋:“将狐岐山重现的消息传给青云门,是你师父的意思。我怎敢不传?况且,公子为万毒门效忠,素来比我用心比我得力,我可没公子这十年的好心机,集齐四兽灵血、封印神兽残魂,难怪,尊师一直告诉我,你是他最心爱最信任的弟子。”

——也是最可怕的弟子。难怪要年年加重蛊毒的分量,变动蛊毒的成分。这样天资过人又心藏她人的徒弟,固然是最锋利的刃,却也最容易割破用者的手。

十年。好心机。这五个字像是最冰凉的雪水兜头泼来。紫衣公子怕冷似地在袖中交握住双手,沛然杀气亦一瞬颓然,仿佛失去支撑。

他凭什么呢。集齐四兽灵血的,是他自己。助毒神找到封印残魂方法的,也是他自己。桑南子说的没错,为万毒门效忠,谁还比得过毒公子?

只要是人,都有放不下的过往和到不了的未来。对于秦无炎来说,万毒门是他放不下的,而碧瑶则是永远也到不了的。

如今,也只能随着自己的计谋和毒神的野心去实现筹谋已久的魔教大统。身为男儿,身为恶人,这注定是他的路。

桑南子密切观察着秦无炎的表情,后者收敛杀气后却连看一眼他的兴趣都没有,像拐过个树桩子般拐过他,向自己房间走去。

“杀你,对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紫衣身影穿过回廊前,淡淡语声传过来。陈述事实般的笃定。桑南子浑身一凉。原以为秦无炎吃瘪默默走开,却不想他竟然就这样撕破伪装的表象,锋锐地、清晰地说出内心深处的杀意。

——看来,狐岐山的那位姑娘,盘踞他心里已入骨倾髓。

“吞噬饕餮这样重要的事情,前辈为何不让秦无炎为您护法?”

“他根骨奇佳,天赋异禀。是极好的料子。”毒神啧啧说道,眼神忽地变幻:“但是,可惜,再好的料子不能全心为我所用,也就只能添到最后那把火里,烧掉。”

片刻前,密室里使用长生堂异术终于成功与饕餮残魂合二为一的毒神望向桑南子的眼神阴鸷森冷,宛如无数毒针在夜里亮起的光。

秦无炎的人,就如他口中的材料般,终究付之一炬。

三天前 子夜

朱红色暗信在青龙掌心吐出朵火花后,寂灭下去。青龙的表情一瞬震惊,而后渐渐浮上些许苦涩,很是无奈地道:“原来是这样么,无炎……”

急促地敲门声响起,碧瑶清脆地声音一并传进来:“青龙大哥,幽姨这么晚还给你发暗信,是不是在无情海遇袭?”

披上外衣,青龙打开房门,故作轻松地笑道:“半夜三更,你不睡觉,是梦游了么?”向后看看,果然一个黑漆漆地身影跟在后面,于是继续打趣:“哦,还约了人一起梦游?”

青衣少女不接受他的调笑,很直接地道:“如果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幽姨是不会扰人清梦的。”

鬼厉像没看到青龙投过来的求助眼神,慢慢走过来,站在碧瑶身边,不发一言。也是无声地表态——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青龙终于有些头疼,这一对儿是出了名的你倔我更倔组合。他拗不过,只好说实话:“幽姬说无炎设计将她留在无情海,恐怕人已经回到万毒门。”

电光火石间,鬼厉已经抓住重点:“四兽灵血真的是秦无炎收集的?”

青龙默了一默,叹息道:“十有八九。”

“那这十年……”奇异的,碧瑶并没有立刻将秦无炎定罪成万恶小人,只是迟疑地开口,蹙着眉思考着。

“我相信,他有苦衷。”青龙明确地表态:“他为鬼王宗做了多少事,幽姬跟我都很明白。”

——他为你做了多少事,我却不能告诉你。

十年。青龙看着自己唯一的兄弟暗地里为复活碧瑶四处奔波,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失败。他不像鬼厉可以直接待在碧瑶身边。他所谓的尝试,都是以人命为代价。十年。青龙很想去劝,最终都选择沉默。甚至都没有说穿他对碧瑶的心意。爱的已经如此艰难。点破只会让人无颜以对。

也许这就是恶人的爱情。不说出来反而不像个谎言。

“如果是他收集的灵血,那么,饕餮极有可能就在万毒门。”鬼厉就事论事,并不去抨击秦无炎。也并不回避他做的事。

“幽姨在无情海,发现什么没?她安全吗?”碧瑶最为关心的,还是幽姬的安危。

“放心。”青龙点头道:“她很安全,她信里原本是说,让我支你回狐岐山,然后我跟她去万毒门一探究竟。”

“我要去万毒门。”听到青龙的话,一直面色平静的少女陡然抬眼,目中锋芒闪动:“我要问问他,我爹的一缕神识被困住,跟他有无关系。”

“若是有呢?”被这样的目光逼视,青龙竟觉得……有些冷。

“我会亲手,杀了他。”碧瑶的声音并不高,甚至都没有太多杀意。鬼厉却觉得一阵森寒,猝然转首,惶然地看向她。

——他忽地想起自己,在她心中,是否也如秦无炎般,是个该死之人。

章二十三:天地不仁,情难逆转(上)

夜间,决定好启程去万毒门后,几人各自回房。

鬼厉坐在窗边小几旁,毫无睡意。后半夜的月光穿过雕花窗棱,如烟似雾地将他笼罩。

“我会亲手,杀了他。”

短短七个字,听在耳里,鬼厉先是觉得寒冷,再后来有些惊慌,到最后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疼。

从四肢百骸里陡然涌上的疼痛,汇聚在心田,拉丝般来来回回。短短几日里她精灵般地笑容、温和地语气、吃光包子的举动,都让他幸福的几乎忘记了——天堑从来没有在两人之间消失。

仅仅一个猜测,她就决定,杀。

不问秦无炎为鬼王宗都做了什么。不管青龙与秦无炎是否兄弟情深。动了最亲的父亲,哪怕仅仅是扣住一抹残魂,结局就是,死。

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动情,所以做出的决定出自本心,格外坚决。

“碧瑶……你的心里,比我更疼吧。”小痴墓前她说的话再次在心里翻涌,鬼厉低声喃喃“原谅我,我真的再也不能离开你。”

——哪怕待在你身边,看着你难过。原谅我是如此自私的人。原谅我往日没有珍惜,今日耗尽全力也不知道如何珍惜。

天光就在这男子不知所措的低喃里渐渐亮起来。

清晨,张担慌张地脚步在二楼走廊响起,他轻扣鬼厉房门:“副宗主。”声音小声小气得,像捏着嗓子。

——碧瑶的房间就在隔壁,显然是不想惊动她。

“进来。”一夜未眠的男子略显疲惫地声音几乎是立刻从门内传出。敲门的少年愣了愣,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到负手立在窗边的玄衫男子后,有些惊慌地道:“副宗主,我刚才下楼找茅房,路过大厅时,见到了青云门的人!”

鬼厉身躯一震,回过身来,见少年只是披着外衣,头发也未梳理,显然并未起床。只是去寻茅厕,中途折返跑来敲自己的门。

青云门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面色略暗,问道:“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少年仔细思索着道:“哦不对,是两个人都拿着剑。年纪跟您差不多。男的看起来还算温和,女的长得很漂亮,但脸就跟冰块一样!”想了想,又加了句:“还是宗主更好看些。”

——倒不是碧瑶五官比那女子出色,而是气息灵动,神韵悠远,于冰块脸比较起来就好似枝头开的正好的花与屋内装饰的精致假花相比,后者可能十分华美,但前者饱满的生命力显然更加引人流连。

听完张担的话,鬼厉面色也整个冷下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女的听形容应是陆雪琪,男的不知是书书还是惊羽?拿剑……惊羽的可能性更大。

只是,这两人如今都是一脉首座,相携下山必为大事。这条路……难道他们要去狐岐山?!

一念至此,他拿起噬魂便朝外走。

刚到门外,鬼厉就僵住脚步,青衫少女仿佛早已起身,衣着整齐地倚栏而立,怀中抱着小小的银色狐狸。微微晨风吹动她三千乌丝,她在微风里轻抚幼狐细软的皮毛,半侧过脸,道:“你要去见她?”

这一句问话似乎有奇异的力量,一时间两人俱都沉默。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继续说话。

银狐在碧瑶怀中无声无息地翻着白眼,动动爪子拨开少女的手,跃下二楼,大摇大摆向着客栈大厅走去,须臾不见影踪。

“我……从没想过要见她。”尴尬地沉默后,鬼厉干巴巴地道。

“那你急匆匆地拿着噬魂准备下楼,是因为厨房里的烧火棒用着不合意?”她语声清脆,拆台从不用刀。

“来的是两个人,男的不知道是曾书书还是林惊羽。”一个台垮了立马搭好下一个,鬼厉声明来的是两个人。

“哦,所以你是好奇来的究竟是谁,你想念他们,所以急着去叙旧?”无论是碧瑶少主,还是碧瑶宗主,啪啪打某人脸总是最爱做的事。

鬼厉顿时没了声音,万分无奈地把那少女望着,眉毛耷着,堂堂血公子竟奇妙地跟小媳妇的形象完美统一。

张担站在房间里看着鬼厉的背影听着他与宗主的对话,死命捂住嘴不敢笑出声音来。只觉此时的他一点都不可怕,反而有点可怜。

“碧瑶。”鼓足勇气开口,鬼厉的声音有点嘶哑。

“嗯?”少女尾音微扬,向他走近一步。

她身上淡淡地香气迎面袭来,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这么多年,我只想见你。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你知道吗?我们在满月井前重见,就是因为有一段日子,我无法梦见你,甚至无法回忆起你的脸。”他深深叹息:“我恐惧极了。如果活在这世上,连你的面容我都留不住,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所有悲伤、痛苦、快乐的回忆都在我心里。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所有你悲伤、痛苦、快乐的样子都在我心里,如果有一天消失不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把那些记忆……找回来。

“所以你就去了满月井?”似乎被他话里的惊痛所感,她的声音温和许多:“你在那井里,见到谁了呀?”

在真正十六岁的那年,她就问过这个问题。如今,定格在十六岁容颜的她,还是对着当年的人,问出同样的问题。神色却不再像当年般略略期待略略羞涩,而是淡淡无奈淡淡期许。

——我或许并不那么想知道了,但是你总有权利,说出来。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鬼厉低了头,不再迎着她目光。那一晚,他在井中看到的,鲜红嫁衣笑靥如花的碧瑶,现在怎样跟她说呢?说了,她只会更加为难吧……

“好。假如还有以后。”青衣少女轻抚鬓发,鬓边伤心花闪烁着柔和白光,而白光的中心,一点血色凝滞在底部,动也不动。

鬼厉心中一痛。刚准备说点什么,一个小小的银色影子跃入碧瑶怀里,用小爪子不停拨弄着她手臂,急切地想要表诉所见到的人和事。

“张担,你去把青龙圣使叫过来。”于银狐对视后,碧瑶开口吩咐一直待在房间内的少年。

“是。宗主。”少年乖觉地领命而去。

待得青龙赶过来,碧瑶与鬼厉已在房间里相对而坐,他跨进门,对少年道:“你守在门外,不要让人靠近。”

语毕合上房门,对着等候的两人道:“青云门来的是谁?”

碧瑶将银狐放至桌上,冲它微微点头。示意人到齐了,可以开始了。

银色狐狸闭合起一双湛碧眸子,身上银色毛发无风自起,淡淡银光在周身流动。等它再次张开眼,三人眼前出现水镜般的画面。

正是客栈厅堂内,临时歇脚的林惊羽与陆雪琪二人。两人轻装简行,并未着首座衣饰。粗粗看去,就如同一般青云弟子。

“雪琪,其实不用这样着急,你毕竟是女子,没日没夜的赶路,太消耗体力。”林惊羽倒出杯热水递给微有疲色的美貌女子。

“狐岐山重现这样的大事,怎能不急?若是鬼王宗卷土重来,我青云门实力尚未恢复,可如何是好?”平日里冷淡寡言的女子,不知怎的有些焦躁。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想见的人?”沉默少许,林惊羽忽然问道。

陆雪琪面上神色微变,眼神一凛:“不要胡说。我与他,那日,早已说的清清楚楚。”

林惊羽低声叹息:“我并没有提到谁。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碧瑶活过来了,我们与他,注定永远对立。”

——你与张小凡,我与碧瑶,注定是正魔两立,生死相拼。

“走了。”陆雪琪不愿再多说,看老板拿来了一些吃食和水囊,起身接过便率先向外走去。

林惊羽则掏出银两付给老板,随后追了出去。

水镜就在这里消散,银狐缩缩耳朵,疲累地躲进碧瑶怀中休息。

听见陆雪琪的话,鬼厉的脸色变了变,转眼看着碧瑶,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安抚地逗弄着银狐,并不说话。

青龙见两人又僵住,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林惊羽和陆雪琪是要上狐岐山。我们都去万毒门很不妥,这样,我在这里等幽姬汇合。你们两个还是先回鬼王宗。”

“不。”青衣少女斩钉截铁地丢出一个字。不容商量地道:“我必须要去万毒门。你们都先回鬼王宗吧。”

语毕,抱起银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鬼厉与青龙对视一眼,道:“小白也还在狐岐山。你和朱雀圣使再赶回去,应该不会有事。我陪着碧瑶。”

——如果鬼厉知道三天后发生的事情,他会知道这一个决定,错的有多么离谱。

章二十四:天地不仁,情难逆转(中)

碧瑶赶到毒蛇谷,已是三天后傍晚。下沉入海的太阳在天际拖曳出夺目红霞,她观望着入谷处的奇山异石,夕阳红影摇曳其上,有一种凄艳的美感。而所有的石头俱平滑如镜,将霞光反射,让人炫目。

她立在谷外,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

万毒门内,毒神亲自提了一壶百花酿,让几个弟子将十数盘精致吃食端上桌,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后,声调和蔼地冲低首侧立在旁的秦无炎道:“好徒儿,这些日子劳你奔波辛苦。”边说边伸手去拉他坐下。

紫衣公子欠身避过,恭敬地道:“师傅您先请。”长眉微垂,一副乖顺模样。只一抹晶亮在眼中一闪即逝——下午桑南子刚自找没趣,师傅傍晚竟亲自来到自己房内?

毒神也不跟他多话,径自坐下,拍拍身侧位置:“坐吧,你这小子,满肚子玲珑心思,怎么,怕师傅是来找你麻烦的?”

“您说笑了,您来弟子房中,自然是想找弟子喝酒。”秦无炎从善如流地坐在毒神身旁,食指微挑,将百花酿挑起,顷刻间已倒出两杯。自执一杯道:“弟子敬您。”语毕仰脖一干而净。

毒神也执杯在手,却并不饮,嘴角噙抹意味深长地笑:“无炎,你入万毒门,多久了?”

“弟子五岁时拜入门下,至今已有二十五载。”一边回答,一边又给自己倒酒,:“多谢师傅精心教导。”仍是一饮而尽。百花酿微甜的口感,丝毫觉察不出其实它是最烈的酒。

“那么……为师在你身上种下万毒尸蛊,又多久了?”徐徐放缓的声音,诱导般地响起,在佳肴美酒间,字字清晰。

秦无炎却连眼也不抬,为自己倒满第三杯酒,回道:“十五年。”语毕酒干。白皙的面上已微现轻霞般的红潮。

室内烛火通明,连饮三杯的人气息凝定,眉若远山眼似深泉,俊秀清隽宛如世家子弟。毒神不禁在心里暗赞声:好皮相!可惜自己没那龙阳之好,白白浪费如此好胚子。想到皮相,心间不由就飘过幽姬冷然绝美的身影,一时间如被冰水浇头。醒过神来。

眉眼间不由得浮起几丝不痛快,声调依旧亲切:“好徒儿,这毒蛊每月十七必定发作,痛苦难言,你可怪罪为师么?”——万毒尸蛊乃是万种毒虫互相噬咬后最后存活的那一只再用百年僵尸尸油炼制而成,毒性可算万毒门之最,更残忍的是,其中包含尸气,若不每月按时服用解药,人体便会渐渐尸化。

而秦无炎在鬼王宗这十年,毒神怕自己这聪颖绝世的徒弟摸出解毒的方子,竟在每月给他的解药中,又下了另一种毒,使得秦无炎对解药已经有了无可抗拒的依赖性。

——如此,他才不害怕会死在自己最优秀的徒儿手里。

耳边听到毒神格外亲切和蔼的问话,紫衣公子攥紧放在膝上的左手,右手轻轻晃动空了的酒杯,神色平和:“师傅愿意留一条命给弟子,弟子已经很感激。”将杯子端至鼻边,嗅了嗅百花酿清冽芬芳的气味,接着道:“师傅惯来疼爱弟子,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连酒也记得弟子只喝您私藏的百花酿。您将斩相思传于弟子,万毒门内最精深的武功与制毒之术,您也毫无保留。弟子自拜入您门下,出师以来,从来只有弟子算计别人,很少被欺负、被算计。这一点……”秦无炎忽然抬起眼,直视毒神阴鸷的眼眸,坦然微笑道:“其实弟子一直很感激师傅。”

——遇见毒神,他再做不得一个好人。但至少他能活下来。并且,活的比大多数人都要骄傲,活的让大多数人都害怕他。斩相思在手,纵横魔域,鲜遇对手。这一切,都是毒神给他的。以自由为代价。在遇见碧瑶前,其实他并没觉得,有太多不如意。

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澈地倒映出自己已然老迈地容颜。毒神没料到秦无炎会说出这么长一串话,自五岁被自己收为关门弟子,他从来是心机玲珑、万分刻苦的。师徒二十五年,自十五岁出师,这个徒弟很少让自己失望。

更少的,却是如今晚般,将心声轻诉。这对于他们这样一对师徒来说,很不合时宜,也很危险。

微微眯起眸子,毒神收起唇角笑容。似在掂量这一句感激,有几层意思。秦无炎面色不变,甚至还去夹了筷子菜,道:“师傅,您既不想喝酒,那就吃菜吧。”

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物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的徒弟,那双夹着菜的手忽然微微颤抖,如玉面上灰白气息腾起——万毒尸蛊越来越不受控制,竟提前发作了!

“唉……”看着他死命维持平静,不肯现出半分痛苦之色,毒神的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真的要看着这个最为得力的徒弟惨死么?

——自己也老了,难以再有精力去重新教导一个孩子。并且,像秦无炎这样根骨奇佳又聪颖万分的孩子,要到哪里去寻呢?

一切缘法,自有定数。师徒之缘,亦为天定。

沉默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毒神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递到紫衣公子眼前,道:“这里面,是万毒尸蛊的解药。为师耗十年光阴才炼制出来。世间仅此一枚。”

正勉力压制噬骨剧痛的秦无炎眼中蓦然闪起热烈的光芒,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很可笑的扑过去去抢那个小小的瓶子。——身受此蛊十五载,毒发时跗骨噬心之痛,天下间没有第二人明白。但此刻他更明白,师傅绝对没有这么好心,必然还有后话。

见他竟能隐忍克制至此,不抢身来夺解药,毒神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徐徐将瓶子放在桌上,起身向外走去,温和无害地声音随着他向外走的步子缓缓传来:“它也没什么不好的作用。只不过,你吃下去,就再也不会记得鬼王宗的那个丫头喽。哦,我忘了告诉你,那丫头此刻正带着她的情郎在毒蛇谷外。你知道的,为师重新设置了入谷法阵。你速速将解药吃下,去观赏那一对情侣的死法吧。啧啧……死如山崩般壮烈,也不枉一世痴缠!”

毒神的声音渐行渐远。青瓷药瓶就在眼前,有清新香气自瓶中溢出,一闻便知是绝世灵药。毫无毒物浑浊的气息。

“呵呵……”痛到极致的紫衣公子掩面而笑。眼中晶亮的光芒迅速熄灭。须臾,他将牙一咬,抓起桌上的百花酿仰脖全数倒入腹中——那从来不是什么酒,而是压制万毒尸蛊的另一种毒。喝下去,他还可以撑十二个时辰。

够了。这一生,足够了。

万毒门外,毒蛇谷前。

青衫少女侧过头,看着几步开外的玄衫男子,神色不愉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三天前清晨得知林惊羽与陆雪琪前去狐岐山,她便决定自己一人前往万毒门追查四兽灵血之事,让青龙与鬼厉回鬼王宗汇合小白。

鬼厉一个不字也没说。然后,半柱香前,她刚刚站在毒蛇谷外,这人就立马现身还蹭蹭蹭向前几步,愣是站在她前面,留个背影供她观赏。

碧瑶顿时气得鼻子要歪,拧着银狐的小耳朵,鼓着腮像一只炸毛的猫。

血公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摸了摸下巴,心道,不跟着你难道跟着青龙回狐岐山?万一遇上个陆雪琪再废话几句,不凑巧被你知道了,下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么?

虽说她嘎醋的样子十分可爱,但非常时期,借他十个胆子,这种醋他也不敢让宗主大人嘎上啊。再加上万毒门里尚有个居心不良的秦无炎,他更要严密保护宗主,以防被恶人……额,迷惑。

“喂!”听不见人回话,碧瑶一口气下不去,往前几步,刚站到那人面前,就被一把拽到身后。她莫名其妙地挣扎:“你干什么!放开我!”

“这里很古怪。”鬼厉拽住她的肩膀不放松,神色凛然,偏过头看向她,目光沉沉:“答应我,永远不要再挡在我的前面。”

片刻前还在扭动的少女一瞬哑然,眼前的男子面容平静,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瞳孔略略收缩,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见她不肯点头,顿时眸子里浮上几许哀肯:“碧瑶。求你了。站在我身后。”

青衫少女有些鼻酸,垂下眼,半晌颔首:“好。”三生七世,永坠阎罗。只为情故,虽死不悔。或许,等的也不过是今天这一句。

鬓边伤心花内,血红色光泽无声流动,她轻掠乌丝,在鬼厉看不见的角度眼神微凝。心中那个念头更加坚决——就算将天地轮回全数击破,也绝不后悔!

夕阳沉入大海,本该是夜幕降临。但是,毒蛇谷外镜面般地巨石奇异地留住余晖,霞光在谷内大石间相互映照,旖旎光辉璀璨耀眼,花草树木皆镀上艳丽光辉,宛如环肥燕瘦的女子俱身披锦绣彩衣,一时间风光无限。

鬼厉祭起噬魂,试探地向谷口推去,在乌黑的棒子甫一触到石镜所散发出的霞光,天幕骤然漆黑,只有噬魂发着青色光芒,目可所见处,方才单独的谷口竟分出七个重影,加上真正的入口,一共八个一模一样地场景将鬼厉和碧瑶团团围住!

章二十五:天地不仁,情难逆转(下)

下意识地,鬼厉背过左手去拉住碧瑶。握在手里的柔夷寒凉如多年前酒醉时所卧的封冰岩石。那种寒意轻而易举地透过皮肤,向着人心里钻。

一瞬间,噬魂青光里暴起几丝红芒,他警惕地四下观望,口里却在问:“碧瑶。你是真的……完全好了吗?”

女子纤细柔软地手指蓦地想要挣脱,鬼厉死命握紧,声音里带了几许慌张:“我不问,我不问了。”他心下哀伤,语意艰涩:“只要你不离开我,怎样都是好的。”

冰棱一般的触感,重逢以来若即若离的压迫无所不在,总带着亡灵的气息……然而现在的她就像是栖在肩上最轻盈的飞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振翅飞入苍茫天际,再寻不回。

被牢牢护在身后的青衫少女不再试图挣开他的手掌,垂首默然,感受到他掌心温热又想起自己终归不算个活人,如此就算在身边其实也是隔天涯。

一时间,两人虽手牵着手,两心却各自茫茫。身处怪异阵法,居然丝毫不惊。只把小儿女心思细密掂量。碧瑶柔肠百转,最终低声道:“你……为什么在竹林幻境中,宁愿与我被困其中,哪怕是被魔物吞噬成为它祸害天下的养分?”

鬼厉虽心下沉重,但片刻也未敢小觑骤然出现的八个谷口,脑中思索是何种阵法。未料到碧瑶突然问起前几日魔物之事,一些画面忽地在眼前再度浮现——竹林。白莲。雪落竹叶策策地声响。小木屋,佳人烹茶相候。

他怔了一怔才答:“碧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归途。”——死有何惧?诛仙一剑,爱极生命中有你,恨极明白时缘分已到尽头。在最深爱的时候,失去你。在没有你的光阴里,日日都被自己的情感凌迟。活着,又有什么可以开怀?

身后的小女子却似不满意这个回答,哼哼唧唧地道:“一起被魔物吃掉,你不管你的天下苍生啦。一点都不像你。”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轻声一哼。娇俏地尾音上扬,宛如昔日明眸善睐的少女。

鬼厉心中暖了一暖,握住她的手不由得更紧几分,双眼将八个谷口一一扫过,口里不由带了几分宠溺地回道:“天下苍生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再说了,我也不是大罗金仙,更从没有立志普度众生。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只想守着我最心爱的姑娘。”

碧瑶略略撅起小嘴,心道这人十年没见,嘴皮子是越来越利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哪里还是当年青云山上的傻小子。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最温柔的风,从耳中吹进心里,化成丝丝甘甜。

“碧瑶。”鬼厉突然回转过身,几乎将娇小的女子揽进怀里,两人气息交缠,噬魂青芒莹莹,将二人相对的容颜照亮。他凝视着眼前的她,放轻声音异常坚决地道:“答应我,从今而后,生当相随,死亦相守。”

碧瑶浑身震了震,略仰着脸,目中渐渐泛起一层柔软地光,微笑重复:“生当相随,死亦相守。”然后,她看着他蓦然绽开的笑容,修眉俊目,血色因为激动而涌上脸颊,俊逸中透出无限暖意,再不似昨日漠然无情。

“如果,我今后要做的事,有违天理伦常。甚至伤天害理呢?”她偏着头,几分玩笑几分试探地问道。

“碧瑶,从来只有天理害你,伦常伤你。”松开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鬓边发丝,他笑的温和,语气闲散中透着一股狠厉:“若再来那些个天理伦常,不用你去,我自会为你毁天灭地。”

这一句,不见血色而寒意森森。听得青衫少女心惊肉跳。不敢置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跟十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

够坚决。够狠心。他是杀伐魔域的血公子,再不复青云门内的素衣少年。

“狂妄的小子!在九毒八卦阵内也敢这么嚣张。你以为这里是鬼王宗么!”毒神低嘎地声音突兀地响起,伴随着声音的还有如烟似雾、游移不定的微小尘埃,在空气中翻腾不息,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交替变幻,鬼厉微微眯起眼,握紧噬魂。

他知道,每一种颜色后面都有一处谷口。但只有一个是真实的。如果走错方向,不仅会身中奇毒,更会被阵法强行推去万毒门里精妙无比的密室,到时候是被碾成肉酱还是做成药人,就不得而知了。

听得毒神的话,鬼厉唇边忽现一抹笑意:“老毒物,多谢你告知,这是九毒八卦阵。”噬魂在掌中青光暴起,他将碧瑶往后轻推,青色光芒刹时形成结界,将她稳妥地护住。他目光平静,道:“等我。”

语气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去拿件东西。

青衫少女微微颔首,乖觉地待在结界内。纤长十指在身前交握,鬼厉转过身后,萤火般地流光亦在她指尖流转,明明灭灭,绵延不绝。

“哈哈哈哈哈”毒神骤然长笑,:“鬼厉,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那就好好在阵里享受享受罢!”语毕,再无声响。

八处谷口在噬魂青光的照耀下俱显得真实无比,花草树木、入谷小径,甚至每一块石头,乃至于石头上的纹路都是一模一样。鬼厉淡淡地扫视着空气中各种色泽的颗粒状漂浮物,双手结印,噬魂在内息的操动下幻出八道光影,迅捷无比地往八个方向电射而去。

他闭合双目,口中喃喃念道:“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休门”随着低喃声,七道光影已森然悬于其中七处谷口,仅余碧瑶身后那一处。鬼厉双手上下转动,光影亦随着他的动作旋转。须臾,玄色身形腾空而起,于无形空气中宛如漫步,足尖在青光停驻的谷口俱都轻轻一点。

而足尖所到之处,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烟雾次第出现,早已屏息的鬼厉终于冷冷一笑。血红色雾芒在噬魂顶端忽明忽暗,他眼神凌厉,全力催动内息,竟要将那七处谷口依次摧毁。

“住……住手!”精疲力尽又虚弱无比的声音蓦然从伤心花中传出,碧瑶大惊失色,素手一拂鬓边,只觉玉白花朵触手生温,更有略略黏腻感,像是有血从中溢出。她凝神细听,果然,虚弱但清晰的声音还在响起:“碧瑶,让他住手!”

是秦无炎的声音!

然而已经来不及!噬魂随主人心意,宛如离弦之箭,闪电般击向最左边的谷口。暗紫烟雾顿时四散,鬼厉只觉眼前所有光芒全部消失,噬魂都好似从手中脱落。在紫色烟雾里,他看见无数赤红色怨灵拼命地、狰狞地向一个浅碧色的纤细人影爬去,它们用指骨毕露的手、肮脏污浊的脚、甚至大张着口往那个人影上抓去、踢去、咬去!

直觉的,鬼厉想闭上双眼。他不能、绝对不能看见那个人影的样子。可惜……她还是转过脸来,面容白皙,眼神灵动……只是衣衫褴褛,修长光洁的脖颈上,已经全是怨灵噬咬出的血洞。鲜血疯狂地涌出来,又被那些恶心无比的家伙贪婪地吸食。

碧……瑶。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碧瑶!原来这十年,你一直身处如此险恶之地。原来你的灵魂,从来都不像我所看到的在寒冰石室里沉睡的那般安宁……

天地不仁,为何最善良无辜的魂灵,要承受最残忍、最痛苦的刑罚。她做错了什么?!

噬魂红芒大盛,鬼厉喉间一甜,怒极一口鲜血喷出,刹时,青芒交缠着血光,如两条巨龙怒啸而起,顷刻间……所有谷口全部消失。

他喷出的鲜血在空气中散开,结界内的少女露出极端惊恐之色,双手环住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天啊……我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她一边低喃,一边向后退去。而破开九毒八卦阵的鬼厉却满面心疼愧疚之色地向她走来,手一挥,便准备打开结界……

“不要!”碧瑶整个人窝成小小一团,四处无可躲藏,只能把自己拼命地缩起来。神色惊慌无比。

“跟我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拉住她,在结界打开之前,迅速地把她拖离原地。

“谁、敢?”鬼厉眼中血色骤起,看着恢复如常的谷口,面目森然。碧瑶竟然就在自己眼前,凭空消失?!

章二十六:此岸彼岸,生如飘萍

秦无炎伸手拽走碧瑶的瞬间,在房中对着堪花水镜密切观察形势的毒神眼神微凛。片刻前,九毒八卦阵被毁,他尚且面色平静。眼睛里有着稳操胜券般笃定地光,而当自己最优秀的弟子终于还是选择拼尽全力去回护那个绿衣姑娘时,毒神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杀意,双眸如冰似霜。

良久。又低声叹息。

——抛你于黑暗二十五载,竟然还不能磨灭你心中的光。

饕餮在血脉中咆哮,魔道当今第一人震袖起身,阴测测地道:“既然如此,便让为师送你一程。”

说话中宽袖鼓动,无数细小的血色虫蛊隔着衣物自肩膀向手腕疾速爬行而出,到的毒神手上,已是无形无状,如烟似雾般消散在空气里。

这些蛊虫在饕餮腹中游曳一圈,果然大不相同。竟能完全隐没行踪。断叫人无处可逃。

猝然被握住手腕,碧瑶只觉得身子斜斜侧向后方,风声在耳边短促地一响,转瞬便换了天地。急促地喘息声从身边传来,她转眸看向仍然握着自己手腕的人。紫衣公子半坐在榻上,容颜苍白,唇上殷红的血珠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低垂着眼眸,竭力想要遏制身体内部快要无法自控的战栗。

“秦无炎?”碧瑶转动手腕,想挣脱他的钳制。然而,却被他五指的僵硬与冰凉惊住——要知道她本就是个没有体温的人,而此刻的秦无炎,竟令她也觉得寒冷。

“咳……咳咳……”感觉到她的抗拒,秦无炎不着痕迹地松开手,似是想说话,但刚张开口,便是按捺不住地低咳。空气里顿时有了淡淡血腥和淡淡酒香。他的面上,突兀地浮起妖艳地红。

碧瑶无声地观察着他,目光中有几许疑惑,轻声道:“你怎么……伤的如此重?”纵使聪慧如她,也料不到回到万毒门后的毒公子会比在鬼王宗惨上一千倍。

——城府如他,机敏如他,怎会让自己走到如此惨淡的地步?单从面色来看,只怕已是命不长久。

虽惯来不喜他为人,但方才毕竟为此人所救,十年内,此人亦为鬼王宗立下汗马功劳。一时间,她心里悲喜难辨。

听到碧瑶所问,秦无炎居然愣了一愣,而后微笑着抬眼,一派闲散地道:“怎么?宗主是在担心我么?”

抬起的眼眸乌黑温润,再没有复杂心计,只有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暗潮涌动,衬的那双眼,更加幽黑深邃。

碧瑶被这样的视线紧盯,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自在,转过眼去,四处观察被他一拽之后自己所在之处——是间装饰典雅的屋子,也没什么奢华物品,但处处都透着此间主人玲珑心思。一几一凳,一桌一椅,俱摆放的十分独特,惹人思度。

预料中地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秦无炎轻轻一晒。淡淡道:“这里是九毒八卦阵死门所在的密室。”

“死门?”碧瑶眼波流转,稍作思虑,立刻明白,万毒门阴狠狡诈,生即是死,死反而生。生死一瞬里,有几个人还能维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呢?她想到此,鼻中冷冷一哼。虽同为魔教中人,但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对此等阴毒谋算,心中多少总有些不屑。

耳中听得少女不加掩饰地冷哼,紫衣公子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下。空气里……格外熟悉又格外令他恐惧的气味由远及近,他极为少见地慌张起来,顾不得碧瑶是否在心中瞧他不起,略微摇晃着站起身,再次拽过她,这一次,却只是狠狠将她推到身后。

斩相思峥然出鞘。清辉耀眼。并非是旧日里那种总似含在一团温润里的光,而是凛然无匹,纵是正午日光,也夺不去此刻清芒半点光辉!

秦无炎的面上先是嫣红之色更盛,然他咬牙运功,不多时淡淡紫气氤氲而出,这是他竭力迫出全身功法,如果毒神在此,当会明白,这个徒弟,是决意置性命于不顾。

空气里……原本隐匿无踪的异物仿佛亦被斩相思清丽光辉照的无处可藏,竟被逼出极淡地影子来。

那是……不计其数的红豆大小的奇异爬虫,被秦无炎身上紫气所吸引,全数向他涌去。碧瑶被他牢牢护在身后,饶是她,也惊讶地瞪大眼眸,蛊虫!这全是蛊虫!如此庞大的数量!他……他这是要不得好死啊!

“秦无炎!你给我让开!”荧光自掌心腾起,碧瑶强行向前冲去,无奈斩相思所凝之结界力量巨大,她被禁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蛊虫像被某种莫名地东西鼓舞,欢呼雀跃地没入紫衣公子的身体,那道始终笔直的背影,终于微微摇晃。碧瑶徒劳地瞪大眼,不知是愤怒还是无法领情的绝望,大声道:“你疯了么秦无炎!你都可以为了毒神强行扣下我爹神魂,现在惺惺作态有什么意义?!”

用体内的万毒尸蛊成功地将所有血蛊引入身体,秦无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无数锯齿来回地拉扯,痛到最后是麻木。功力终于散尽。斩相思上,清辉渐渐寂灭。他的人也摔倒在地。额上大汗淋漓,竟然还能回过头,清隽地面上挂着笑,吸着气断断续续地道:“我早就疯了……疯了……又有……又有什么……不好呢?”

说话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身体无法自控,痉挛般地抽搐着。

碧瑶到底不忍,指尖舞动,玉白光芒柔柔地将他笼罩,固然无法阻止生命的消亡,也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毫无尊严般地抽搐终于平息下去,蜷缩在地的紫衣公子慢慢放松身体,半合上眼,他静静地道:“谢谢。”

意识在渐渐消退。死亡如期来临。他却只感觉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宁静。或许这是上苍对他唯一的仁慈,在魂归幽冥时,身边能有她在。

也就不枉了吧。这一生杀孽深重。这一生从未回头。这一生始终在她的对岸,隔着遥迢心海,无物可渡。

踟蹰前行,越千山跨万水,终究靠近不得。而今,一切都要落幕了。

“秦无炎,扣留我爹一抹神识,是你所为?”方才冲不出斩相思所设结界,故意说出刺激他的话,到现在已然毫无意义。这个人,就要在自己眼前死去。

但不知为何,碧瑶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只觉得此人所作所为毫无章法。

意识没入完全黑暗前,少女清脆的盘问忽然在耳边响起,秦无炎挣扎着跟死神夺回半缕神识,声音轻如蚊呐:“不是我,是饕餮憎恨你爹囚禁于它,吞噬了……你爹的一缕神识……”他眼眸竭力地转动,万分挣扎着继续说道:“但……碧瑶……未必……未必全无好处……也许……这一缕神识,可以……唤醒……”

声音如烟消散。紫衣公子双眸闭合,宛如沉睡。未完的话,却令青衣少女剧烈地颤抖起来。鬓边伤心花中,那一滴血色,仿佛活了般,在花心中流转。

那一日,父亲心魔幻境被击碎的同时,她用伤心花,将父亲残留人间的神识收存。而她的心底一直埋藏的热望终于被秦无炎点破。虽只有一缕神识,但若寻得方法,或可寻得寄生之物,唤醒父亲!

至亲血脉,愿肝脑涂地,换您重回人世。

一念至此,碧瑶深深吸气,纤细食指眷念往复地摩挲着鬓边精致的伤心花,水气在明眸中忽隐忽现。

“碧……”

细碎的抽气声里模模糊糊地含着一个字,也只是极为短促地响起,须臾消弭。半蹲在他身边的碧瑶蓦地浑身僵硬,心性灵巧地少女半蹙起眉,不敢置信地望着重又蜷缩成一团的秦无炎。

伤心花灵力有限,蛊虫的数量太过庞大,虽然陷入昏迷,吞噬的苦痛仍旧让人无法承受。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额上不断滴落,唇色已是全然的灰白,微微颤抖着。然而纵使如此,纵使神智不复,他也不肯完整的叫出那个名字。

——就算生命消逝,也要守住……最后的秘密,最后的骄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也好。

可惜,机缘奇巧。在万毒门最隐秘的密室里,情感上似乎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被命运困在了一起。深爱过亦被深爱着的女子终于开始慢慢领会为何忠于毒神的万毒门年轻翘楚要身在鬼王宗十年,更要拼却性命的救她。

如此情深,无可回馈。

但怎能因我,害了你的性命?

“爹……不管多么渺茫,我都会拼尽全力。”想到父亲,又看看面前垂死之人,青衫少女默然盘膝而坐,眸光几番转换,终于凝成一抹决绝。双手宛若蝶翅在胸前轻扬,优雅而带着诡秘频率。

浅色荧光在指尖缓缓凝聚,微白中透着海天一线间那种独特的浅青色,袅袅将她环绕。而她的面容在荧光缭绕中,既温柔又悲伤。

朱唇轻启,碧瑶的声音忽而变得渺若轻烟,空灵无比地在不大的密室中响起:“歌者骨,琵琶怨。终相负,浮生远。万劫哪需复,歌尽成永殇。”

刹那间,遥远而又缥缈的歌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歌者吐字清晰圆润,婉转音色犹如天籁,却只是反反复复唱着“万劫哪需复,歌尽成永殇。”

碧瑶右手悬在胸前,五指弯曲,作势向外拉出。随着歌声响起,她指尖荧光骤盛,青光闪烁间,一柄约莫寻常女子前臂高度、三掌宽度的精致箜篌徐徐现行在碧瑶手中。箜篌通体湛碧,宛若深海水光,仅有三根弦,却在未被拨起时已奏出乐曲,和着那天籁般地歌谣。

因着早已永埋无情海的法宝终于再现人世,青色灵力在碧瑶指尖不断凝聚,她凝神听着空中传来的歌谣,左手按弦,险险一挑,铮一声。上古法宝周身震动,青色荧光俱成微白,流雪回风般旋绕在紫衣公子身侧。

约莫半柱香时间。秦无炎幽幽醒转。身侧,长发垂地的少女正静静看着他,双手环抱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碧色箜篌。见他醒来,淡淡道:“你且运功调息。”

这两人在密室中已是生死转换,但其实自鬼厉破开九毒八卦阵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银色狐狸飘浮在他身侧,急的四爪空挠,恨不能立时冲进眼前黑洞洞地谷口。

饕餮地气息无所不在,令银狐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感知碧瑶。它的心脏痉挛般地收缩,灵力却意料之外地充沛。

——在碧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掌中噬魂炙热,宛如被岩浆灌注。鬼厉挪动着步子勉力想进入毒蛇谷。奈何他每走出一步,幻境便在眼前现出阴森的样子。

在他眼中,谷内依旧霞光漫天,巨石平滑如镜。镜生万象,万象俱是她。诛仙剑下,血光自七窍溢出,浅绿身影微微颤抖,明丽眼眸里,全是痛苦神色。粉色朱唇开开合合,还是那八个字:“只为情故,虽死不悔。”

魂归冥狱,却不是平静的前去。八道生魂,俱是被生满倒刺的长鞭恶狠狠地卷进充斥着恶灵的九幽深处。每一道魂魄上,遍布着细密的血孔,殷红血珠滚滚而落,落在那与诛仙剑轰然相撞的半圆屏障。

人类肉眼看不到的残忍,此刻,全都显现在巨大石镜上。

鬼厉牙齿咬的咯吱作响,目呲欲裂。然而,并没有闭上眼睛。他无声无息地看着那些幻象,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向前挪移。

镜像又转,冥狱深处,岩浆滚动。炙热的泡沫从巨兽丑恶地嘴里涌出。无数奇形怪状地兽类追逐着那一个浅碧色的影子,用爪子挠她,用巨掌拍她,戏弄般地将滚烫的冥岩喷吐在她身侧,看着她惊慌失措地奔逃。伤心花淡淡的白光随时随地都能被打散,她的身躯终于伤痕累累……

十年。这本该被捧在手心里珍惜疼爱的女子,因为自己而化成一抹幽魂,在九幽里日夜往复地被折磨、被撕碎。

而自己……竟然在十年里,还学会了什么叫绝望?

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她在冥狱十年,回到人世依旧能够笑如春花,何曾有半点晦涩黯淡。

鬼厉暗哑地自嘲般地笑了。

——原来碧瑶是用这般顽强的心,一直爱着他。原来她付出的远不止诛仙剑下,那血躯的牺牲。还有无数次魂魄被撕裂再重聚的疼痛与周而复始的幻灭。

鬼厉深深吸气。噬魂向前猛然划开,寒声道:“毒神,你的把戏,该结束了!”

堪花水镜蓦地碎裂,血色裂痕瞬息遍布镜面,卡啦啦,几百年历史的镜子碎成一地粉末。须发皆白的老毒物目中闪过抹讶异:“这小子的天书之力,竟已如此厉害!”

章二十七:飞蛾扑火,背道而驰(上)

御噬魂直入万毒门内,一路竟未遇半个弟子,如进无人之地。鬼厉缓缓落身在一处庭院,院中草木繁盛,梧桐亭亭如盖。

石桌古朴,四凳绕桌,桌上,摆着副茶具,仿佛不久前,有人在此闲闲饮茶。夜幕早已降临,但此刻的万毒门却似完全游离于天地之外,其间日光明亮,穿过梧桐翠叶,在石凳上留下细碎地影子。

银狐在他脚边焦躁地打着转儿,碧色双瞳因为紧张而近乎怒目,尖利地犬齿亦呲露出来。饕餮……这个院子内……人耳听不见,但实实在在有着那只巨兽低沉地吼声。

“血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中了离魂之毒,还能毫发无伤到此。”有人嘎嘎而笑,语声恣意。深紫烟雾自回廊旋绕飘出,一壮年男子隐在烟雾里,眸光刻毒。

侧执噬魂,鬼厉面冷如霜,寒声道:“毒神呢?”

“有意思,你的小娘子可是跟着秦无炎跑啦,你还真有时间,在这里找我们门主?”仗着饕餮之力护体,桑南子恶意地戏弄道。

“话太多。”足尖轻点石凳,跃起数丈,噬魂宛如打狗棍般袭向缩在紫色烟雾里太有闲心聊天的猥琐者。

青色光芒在噬魂顶端悄然分成三缕,如长鞭击破深紫雾气,自背后、左右两侧不紧不慢地缠向桑南子。

“呵。”短促地笑声响起,被噬魂击散紫雾的人不退反进,右手控着个巴掌大的镜子,镜面如同八卦,半黑半白,在术法的催动下,黑白二色不停旋转,深紫气息竟从其中翻滚而出,伴着饕餮的一声怒吼,如有千钧般,向着鬼厉拍去。

“阴阳镜!”噬魂青芒似乎不堪其扰,化作万千荧光。鬼厉悚然而惊,道:“你跟玉阳子,什么关系?!”

“今日来向你讨还血债的关系!”桑南子见噬魂被逼退,目中激绝之色一闪而过,丑陋地面容上,恨意森森。

若不是眼前之人,长生堂何至于覆灭在死亡沼泽。兄长一世枭雄,竟屈辱地死在三个小辈手里。

而自己,终究资质平庸,虽因为血脉关系,可以操纵阴阳镜。但若不在万毒门伏低做小,怎会有今日报仇良机!

为了今天,他已经看够了毒神高高在上的嘴脸。心中所有愤恨不甘,潮涌而起,左手掂诀,引动饕餮,齿间用力,咬破舌尖,大口鲜血喷出,溅在阴阳宝镜上,顿时法宝自身的光华暴涨,更引得紫色烟雾瞬时膨胀,饕餮隐约现行在半空,无情无绪,睥睨世间地,冷冷睇着半空中手持噬魂的鬼厉。

纵横魔域的血公子只觉极大地压迫力铺面而来,随即控住他整个身躯。迅疾的让他竟无还手时间。自集齐五本天书以来,受制于人,这还是第一次。

“都是老不死的东西,你的对手,当是我。”忽有清越男声响起,巴掌大的银狐悬浮半空,四肢舒展,碧色双瞳淡淡扫过交手的两人,随后凝视着半隐半现的饕餮残魂,银色皮毛无风而动,身躯顷刻增长。

九条长尾乍现,巨大的银色狐狸前爪挥出,直接将鬼厉挥落地面:“快去找碧瑶。她很危险!”

身上迫人的压力消弭无形,鬼厉侧目讶然地望向九尾狐狸,原来……它竟是跟小白一般的……不!它身上的气息,比小白更为纯粹,更为强大。它究竟是何来路?

“左侧园门,我感应到碧瑶最后的气息,就消失在那里。”长尾轻卷把仍要纠缠的桑南子甩飞,银狐有些不耐烦:“你还看什么,快去!”

万毒门上空,两只巨兽呲牙以对,天空转为深紫。毒神阴测测地声音传出:“想不到啊,那小丫头居然还有这种怪物护着!”

随着毒神的声音,饕餮震动身躯,无数九尾蜈蚣天女散花般落向银狐!鬼厉把牙一咬,转身疾步冲向左侧园门,必须要在万毒门被这两只庞然大物毁灭之前,找到碧瑶!

整个万毒门都因九尾银狐和饕餮残魂此起彼伏的怒吼而战栗,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颤抖,终于惊扰了仍在调息的秦无炎。他蓦然起身,咳出口血沫。虽容色苍白,但眸光已聚,显然并无大碍。

碧瑶被他猝然地动作惹得回眸,奇怪地道:“怎么了?”

秦无炎瞥向屋内小几上的沙漏,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寻来,能测知最细微的震动。此刻……大半细沙已漏至底部。很快,这处密室就将被摧毁。

等能感知到明显晃动时,一切都会太迟。

来不及跟碧瑶解释,他一手拉住她,急声道:“我带你出去,万万不可松开我的手!”

渐渐恢复正常体温的他,在握住碧瑶手腕时,被掌心里的冰凉直刺入心,骤然回首,看向面容平静的少女。想问什么,终究化作无声。

脚下寻着一个凸起,狠命跺下,漆黑深长的暗道出现眼前。秦无炎刚想催动功法,心肺间便是一阵剧痛。虽然碧瑶救了他,但……此刻的他,想要带她出去,实在是异想天开。

血蛊几乎吞噬掉大半血脉,万毒尸蛊更是在最后刹那爆发了最大破坏力,纵有奇宝护住心脉,强行续命,他此刻亦于废人别无二样。

“顺着这条道,走到尽头么?”青衫少女轻声问道。转动手腕,挣开他的手。

秦无炎眸光一暗,点了点头。

碧瑶伸手轻扶他手臂,怀中箜篌光芒闪烁,须臾,两道人影已没入幽黑甬道。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在一片漆黑与寂静中,幽幽浮在秦无炎鼻尖。他一时默然。怎么也没有想过,今生今世,竟然是她出手相救,砍断桎梏自己半生的锁链。

虽对自己无半分情意,但这样的姑娘,诛仙剑生生将她劈落九幽,阴灵戾气深深困她十年。居然还没有抹去最初时的一份良善。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姑娘。鬼厉实在……太过幸运。

秦无炎任由碧瑶扶着他向前疾掠,心中乍暖还寒,情思翻涌。世间为何要有张小凡?既已有了张小凡,又为何要安排自己,与她相遇。

这一生期盼着的,注定未曾开始,就早早凋零。

这一生执意相互的,到头来,却护了自己周全。

秦无炎无声苦笑,只觉得命运弄人,想要的、想做的、总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一颗心早就输了,这一次,还能输给她什么?

她也不会在意吧。

光从幽黑暗道的尽头照进来,秦无炎眯起眼,现在的时辰,天早该黑透,这光……竟微微透着紫色,诡异莫名。

“小心。只怕我师父已经催动饕餮。”他轻声提醒,握紧了袖中斩相思。

“还愿意叫他师父?”碧瑶突如其来的一句,令秦无炎彻底愣住。他尴尬地不知该怎样回答,内心深处有什么轰然坍塌。

——还愿意,叫他,师父?

这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个活人看的,师父?

秦无炎沉默的同时,碧瑶略略侧眼看他,虽然箜篌灵力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修为却不可能一日恢复,万蛊噬心的苦痛恐怕这世上无人能知,如此的拼尽一切,值得么?近乎失去性命,也还叫毒神师父,这个男人的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都藏着些什么呢。

她一直都认为秦无炎阴险狠毒,心计深重。但此一番际遇,她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这个人了。

或许,世事原本如此。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每个人心中都有别人到达不了的地方。就像如今的自己,将要去做的事,鬼厉其实也未必会懂得。

碧瑶心里幽幽凉凉地想着,片刻里已掠到出口。饕餮的怒吼中夹杂着……似乎是另种异兽的咆哮?她站定身体,立刻放下扶着秦无炎的手,短短一瞬,一个惊喜万分的呼声已传了过来:“碧瑶?!”

小凡。在心里轻声应了句。回身看向全力向自己奔来的玄衫男子。乌黑双眸中情意流转,一时间灼灼生辉。

秦无炎看在眼里,撇过视线。身体微微颤抖。

就在饕餮的吼叫被压下去的一瞬,毒神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这样……就想赢?”骤然狂风大起,逼得人寸步难行。

鬼厉距离碧瑶也不过十几步,他竟也顾不得祭起噬魂,只拼命朝她奔跑。园中假山被狂风刮起,势不可挡地向他砸去。鬼厉横挥噬魂狠劲劈出,山体顿时四分五裂。却有一块碎石,斜擦过他额头,带出一串血珠。

他此刻距离碧瑶,只有三步远。

青衫少女却似看见了什么恐怖的物事,竟连连后退。在其身后,廊柱晃动,整个万毒门,恐怕都要被狂风卷毁。

秦无炎眼见不对,顾不得鬼厉,在廊柱倒塌下来前,护着碧瑶就地一滚。两人竟顺着方才脱身的甬道,再度滚落!

回廊上所有圆柱终于全部坍塌,把那小小的入口堵死。一切如闪电般发生,鬼厉伸出去拉碧瑶的手还在原地,却眼睁睁看着秦无炎和碧瑶两人同时滚进那条漆黑无边的暗道。他双目赤红,疯了似地扑上去用手巴拉碎石。

二十八:飞蛾扑火,背道而驰(中)

碧瑶滚进暗道前恐惧后退的身影让鬼厉心如火焚,方才,在自己背后,难道有什么可怕物事?自己一路奔来,居然没有发觉?!

居然真的是秦无炎带走了她,一而再,再而三?!

但这些都不重要。

至少对着面前废墟般地暗道入口,他再无力思索其它。命运像是又张开了最无情的手,生生将她扯离自己生命。

徒手挖碎石的鬼厉满目蓄泪,倔强地抿着唇不肯悲泣出声。噬魂像个垃圾般被丢在一旁——银狐和饕餮的破坏力已然够凶狠,如何还敢使用法宝之力?

只求在万毒门整个坍塌之前,能够找到碧瑶……不要将她……永埋地底。可怕的想法层出不穷,鬼厉默不吭声,癫狂般地向外抛搬石块,双手被锋锐地碎石划破,片刻间皮开肉绽,露出森森指骨。

但手的主人好似感觉不到疼,只捏着颗心,缺氧般地不停喘气。

记忆里狂奔回寒冰石室时颓然跪倒的感觉再次狠狠攥住了鬼厉,然而这一次,被堵得死死地暗道口,连一块衣角也无。

他以为已经握住余生的希冀。他以为只要跟在身边,定可守住她一世平安。他以为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就一定能……实现最简单的愿望。

可是,无论拥有怎样骇人的通天彻地之能,命运都像是轮回里的殇。

片刻前,她的双手明明就在眼前。

曾经求相守,而今所求仅仅是相随。却也艰难如斯。

鬼厉恨恨地用手砸向最后几块挡路石,真力在掌中迸发,那些石块立时成粉。他狂喜地想追进去,却在粉末状碎屑飘尽后,彻底地愣住。

——那暗道入口,已从内部完全封死。应是泥浆从内部涌出,竟将整条甬道填实。

鬼厉瞪大双眼,面如金纸。

身体完全僵硬,口里半个音节亦发不出。胸肺间气息难以为继,哆嗦着整个人跪倒下去。眼中所有的颜色都黯淡。

只那被堵死的暗道口,惨淡地泛着灰。仿佛是前生往世里遗留下来的,干巴巴失却水分的……绝望色泽。

——如果可以,让我替她去死吧。或者,把我的灵魂带往九幽,让她好好的活着……

我什么都不再渴求。毕竟一路走来都像是在苛求。

深紫天际连续几个炸雷响起,毒神阴森绵长地冷笑宛如幼细地、不停游动地蛇,鬼厉暴躁中探手取噬魂,仰面看天,眼神是无法言说的刻骨愤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

不。不是的。

天地不仁,将人心肆意践踏。所爱的,所信的,所执着的。天意最终会居高临下地将它们全部夺走,看着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还会恶意地在血淋淋的伤口上,狠狠再撒把盐。

十年前,诛仙一剑。

十年后,饕餮张狂。

寒冰石室,狐岐山崩。万毒门内,暗道堵死。桩桩件件,都将他所期盼的一切,绞碎成粉。

银狐吃痛地咆哮炸在耳边,鬼厉木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现出个奇异地笑容。反手将噬魂斜插腰间,他双手在胸前结印,青色光芒从指缝间摇曳而出,青烟般扶摇直上,瞬时已抵半空。

青芒在空中缓缓凝聚成一柄古朴无华地宝剑,剑柄布满细小地裂痕,剑身寂然无光,悬于半空,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凛冽气息,锋芒不现,无所不在地压迫力已让饕餮不安地放弃攻击银狐,深紫天空也开始渐渐褪色。

“想逃?”鬼厉眯了眯眼,裂开嘴笑出满口白牙。那样的笑容邪气四溢,周身气劲鼓动,双手交结剑诀,悬在空中的宝剑刹那间便化成无数剑影,七彩虹光大盛。向着饕餮退避的方向迅疾而去。

诛仙!

鬼厉竟以自身修为催动了诛仙剑!

以无数毒物困住九尾银狐的毒神兀自得意中惊见虹光如练,饕餮魂魄畏缩地躲避进他身体,吭一声也不敢。

诛仙出,神魔惧。它本非善物,于天地共生。能操纵者,古来无几人。不被反噬者,无。连道玄亦只能借助青云山脉间博大的灵气,加以自身功法,催动诛仙剑阵。怎料想,鬼厉居然让此剑认主,无论何时何地皆可唤出,与一般法宝无异。

可怕的男人啊。可怕的执念。

饕餮在身体最深处抖成一团,毒神不悦地皱眉,心道上古凶兽也就这么点胆子。七彩光芒瞬间迫近,他长袖大震,眼眸深凝,整个人连续向上拔起几丈。右手悍然刺向自己心脉,鲜血立时喷溅而出,他掌心向外强吸,血液在胸口凝成碗大圆球,饕餮不情不愿地吼声再度响起,毒神桀桀怪笑,声音幽森:“鬼王那傻女儿眼光倒是不错,看上个当世人杰。不过,大破四灵血阵的你,为何不干脆滚回青云门呢?!”

——世事难料,鬼王竟是养虎为患,死在看好的女婿手里!

“话真多。我先送你下地狱吧。”九毒八卦阵中,毒神三番四次扰乱自己心神,鬼厉早有防备,此次半句废话也无,临空挥臂,诛仙剑所幻万千剑影夹带着刺目虹光一往无回地向着毒神劈落。

深紫天空眼看着要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剑劈裂!

“歌者骨,琵琶怨。”幽幽凉凉地歌声不知从哪里飘出,一字一泣般在偌大的万毒门里起伏不定,莹莹白光随歌声而舞,轻柔地拢向毒神,“终相负,浮生远。”雨丝般细密地声音唱的人心里阵阵怅然。

那幽柔地白色光华对着绝世凶剑丝毫也不畏惧,层层叠叠地将毒神护佑在内。诛仙剑又怎是好相与的?七彩虹光骤然受阻,剑气陡然凌厉,万千剑影竟俱从剑尖出爆出牛毛般细小的剑芒来,似是要将白光戳成筛子。

歌声顿了一顿,一声轻笑灵动如合欢铃响。

鬼厉顷刻间绷紧身体,碧瑶!这笑声,是碧瑶!

银狐自听到歌声就颓然落地,又变作巴掌大的样子,整个儿蜷起身体,眼角边,泪水悄然滑落。

小碧瑶,你这样傻……真是傻透了!

“不。不!”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幽幽白光令鬼厉愕然地瞪大双眼,诛仙剑出,从无回还,碧瑶为何要保护毒神?!

“唉……”女子的叹息叠住那一声轻笑,接着唱了下去:“万劫哪需复,歌尽成永殇。”这一句尾音高扬,尖利如箭。白光幻做无数云烟,无声无息包裹住诛仙剑所有光芒。竟将其阻了一阻!

毒神本非等闲之辈,寻着机会,再不恋战,拂袖遁走。

而鬼厉亦在这一阻的瞬息里,左手虚握,心中念诀,险象环生地将诛仙收回。强行召回的反噬力十分恐怖,他晃了晃身体,哼都没哼一声就昏迷过去。

碧瑶……

究竟是为什么……

撕裂般地痛苦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轻声在问这一句。然而,无人应答。

所问之人陷在无边无际地黑暗里,秦无炎抱着她滚落暗道时,向右按下机关,两人掉进一个巨大的坑洞。

感受到诛仙剑的气息时,碧瑶整个人剧烈地颤抖。十年前,剑下生魂被寸寸剥离的苦痛仿佛再度重演。

“畜生!原来是你!”

父亲暴怒的吼声再度在耳边响起。她蓦然甩开秦无炎相护的手。周身荧光闪烁,气息森然。

“饕餮还不能神魂俱灭,否则,你爹复生无望!”被她甩的一个踉跄,秦无炎却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匹的剑气。他脱口而出,随后闭嘴,现在,还有谁能阻止诛仙剑呢?

碧瑶冷声一哼,左手轻抚鬓边伤心花,右手缓缓按弦,箜篌在她指尖泠然作响。歌声满溢出来……

忽青忽白的光芒照亮她的脸,秦无炎就着光看过去,忽地伸手打向那架箜篌,:“碧瑶,你发什么疯!停下来!”

可是……他的手,什么也没有碰到。青衫少女像水中倒影般散开,在原地化作点点萤火似地光。歌声幽幽响起。

是个极为婉转动人的女声。略略带着少女原本的音色。

紫衣公子瞠目结舌。

半晌,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曾经那样深深地羡慕甚至妒忌鬼厉,而此刻,还有必要么?

这从冥狱归来的美丽姑娘,原来根本不是活人啊……

章二十九:飞蛾扑火,背道而驰(下)

碧瑶。你今日的选择,他日会否后悔?

谕骨篌,其绵柔中深藏的暴戾,血色往事里永坠无情海的凄绝,碧瑶……你虽是灵体,但要驾驭此等凶物,老夫实在捏一把冷汗。

银狐在心里传音碧瑶,半晌也未等到回话。它极其无奈地叹息,知道事态已无可挽回,她终于还是选择了那条路。

千年前憾恨殒命的倾国女子,在时光里悄无声息地等待,无情海的海水岁岁年年抚摩着谕骨篌的三根碧色清弦,宛如流连在情人精致的锁骨,眷恋不舍。

宿命的齿轮开始转动,这一场前尘旧梦,谁赢谁输谁醒。

您……可真是狠心哪。

狐首朝着无情海的方向,巴掌大的小小银狐眼眸中浮起一丝不满,随后便压抑下去。似是对海底深处的某个存在,既敬畏又忌惮。

它耷着耳朵,既担忧碧瑶又不能舍下重伤的鬼厉,四只爪子在地上纠结地几番抓刨后,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昏迷之人身边,周身银光亮起,一人一狐须臾消失不见。

借箜篌灵力堪堪阻住诛仙剑,半空中碧色流光缓缓聚成人形,青衫少女怀抱异宝,容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羽翼般地长睫微微颤动,将眸中清寂地神色遮掩。她平伸出的掌心里一簇白光温柔地闪动,像是没看见秦无炎眼中含泪,她淡淡开口:“走吧,带我出去。”

秦无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方才纤细手指拨动箜篌时,他看到了……另一张面孔,漂浮在三根碧色琴弦间,隐隐地,眉目含笑。丹红朱唇,风情万种地……竟像是看见了他,戏谑般地嘟起,面容格外艳丽,倾国倾城。

随后响起地歌声,只怕是这张脸孔所唱吧!

心头万千想法叠起,他最终只是侧身向前,关切地冲那少女道:“一路湿滑,你小心脚下。”

碧瑶嗯了声,跟在他身后。

鬓边伤心花中,血色流光盈盈转动,好似感受到了饕餮残魂,不再像往日那般安静,在花心里横冲直撞,仿佛按捺不住再见天日的渴望。

她安抚般地掠一掠鬓发,温柔地道:“爹,我一定会让您回到人世的。”

走在前面的紫衣公子听见她的话,张口欲言,却又不表。向前走了一大段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谨慎地道:“碧瑶,四大凶兽的魂魄和麒麟心要集齐太过渺茫。更何况……水麒麟是青云门镇派神兽。你……”

他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他说话又向来讨这个姑娘嫌。

“青云门又如何?”碧瑶脆生生地接话,语气里幽幽地冷透出来:“我如今想做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恐怕也拦不住。”

果决地回答令走在潮湿道上的秦无炎脚下突然一滑,他不动声色地稳住步子,心里的怅然像是硬憋回去的问号,在胸间来回冲撞,怎么也压抑不住。

——曾经他觉得她被保护的太好,如今他只嗟叹为什么没有人能再将她保护的好。拔节地成长宛如强行被揠的嫩苗,细长地根茎勉力吸取营养,却总有枯萎的预感。

然而,这世间,碧瑶再无血脉之亲,也可说是孤身一人了。

他忧虑丛生地想着,集齐四凶兽魂魄再佐以麒麟心,可复生圣教子弟。但这仅仅是一个渺不可及的传说。从来没有人敢去做,从来也没有人做得到。

——或许根本就是个骗局,四凶兽集齐,复生的,还能是人么?纵使有麒麟心,又真的压得住四凶兽么?

无情海里,有未来的魔尊。

被残酷询问地长生堂子弟最终半死不活招供的声音在秦无炎脑中响起,难道……这……魔尊指的会是复生的鬼王?!

他想至此,冷汗涔涔,脚下虚浮,踉跄着差点摔倒。

而这条通向毒蛇谷另一处出口的仅有的逃生暗道也走到了尽头,碧瑶握起手掌,白色光芒须臾熄灭。她见秦无炎脸色煞白,黄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有些不忍,上前几步虚扶他一把,道:“你的修为还需几个月才能恢复,这段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心事终究不能与她倾诉,秦无炎唇边噙着笑,温润无害地侧了侧身体,避过那只虽然冰冷却依然柔软的手。怜悯这样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毒公子都避之唯恐不及。

碧瑶并不勉强,长袖掠过他手腕,人已越过他向前走去。

饕餮藏在毒神的身体里远遁,毒蛇谷已然恢复正常。明月高悬墨色天空,其夜月光格外清亮,照得谷内松柏树株株清晰,笔直地树身直指苍穹,宛如一个个列队站好的战士。她信步走进树林,背影绷的很直,仿佛千钧的担子,沉沉压在肩膀,再不是昔日笑意明灿的娇俏姑娘。

秦无炎沉默地跟在她背后,肺腑间尖锐地疼痛阻住他的呼吸,他亦不肯做声。护着碧瑶掉落坑洞时,毕竟受了伤。

进入林子,青衫少女并不继续前行,随处找了个地方,蹲下身子开始寻找干桑的枯枝。东抓一把,西挪一簇,不多时,已经堆起一个小小的垛。她拍拍手,两指打个响扣,火焰就在干枝上烈烈燃起来。

碧瑶回过头,微笑着道:“看吧,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有许多好处的。你就不要一直挂着个脸啦!”

月色清寒,月下佳人笑靥却温暖如三月春风。

秦无炎单手摁住肋骨处的伤口,无法低身去帮碧瑶寻找干树枝。他也是看了片刻才明白这姑娘是想升堆火,在此稍作休息。

想来,是为了照顾他的伤势。想来,也是明了他心意后,虽不能回应,却也不再冷漠疏离如同昨日。

——这样慧黠灵巧的女子,这样多舛无常的命运。

她的微笑里仿佛风雨未经,还是昔日十六岁高高在上的鬼王宗少主。他的伤口却更加凶狠地疼痛起来。青色长衫尊贵无比,那是鬼王宗宗主的无上荣耀。

碧瑶……

碧瑶!

秦无炎唇角微抖,心里呼唤着的名字,却梗在了喉嗓处。

“哎,秦无炎,你以后准备去哪儿?”见他不搭理自己,素来也知道他这人脾气古怪,碧瑶不以为意,一边往火堆里添树枝,一边寻个话题问道。

“去哪儿?”秦无炎学舌般地重复着三个字。神色诧异。

“你身上的蛊毒已解,不需要再在我鬼王宗待着了吧!”噼啪一个火花炸起,碧瑶在火花后面笑的明媚,似乎有些高兴地道:“你自由了。”

自由。

魔怔般地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了遍。五岁拜入毒神门下,十岁他便看清楚自己一生的路途——无非是被人所控,永无自由。

现在,有人轻轻松松地就为他松了绑。还笑的如此无邪,提醒他,你自由了,秦无炎。

这一生不敢奢望的。在她指尖,那样容易。

他咳了声,想说点什么。却发现碧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她屏息凝神地在看……一只飞蛾?

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估计是向光的天性,将这只肥大的黑色飞蛾吸引了来。围着火堆上下飞舞。几次都要向着火里冲,碧瑶总是纤指轻点,将它弹飞出去。

秦无炎看着那个姑娘,神色说不出的凝重。眼睛里似乎还有点点泪花。几乎就要捏住那飞蛾将它甩开。

但没有用,它还是拼着一股劲,扑策策窜入火中。像是有了肥美的燃料,那火堆居然一蹿,火势熊熊。

碧瑶显然是怔住了。

好半晌,才颓然地叹息……

秦无炎心中酸涩莫名,良久无言。明月清辉下,两人各自沉默。月华穿过树影,落在碧瑶单薄地身上,小小一个姑娘,缩在小小一堆火前,为一只小小的飞蛾伤神。

他闭了闭眼,终于做出决定。

月下清辉里,长身玉立的紫衣公子略略倾身,双手交叠高举至额。而他亦微微垂首,眼神凝定,对着兀自出神的年轻的鬼王宗宗主轻声道:“承蒙宗主搭救,为无炎解去一生之苦痛。若宗主不弃,无炎愿以余生为誓,竭尽所能,护鬼王宗,一世周全。”

男子清朗坚定地声音徐徐传来,碧瑶骤然一惊,抬脸看他。月光下,他的脸格外苍白也格外明净。双眸漆黑。有什么被无声无息的放弃,又有什么悄无声音地滋长。她认真地望着他,就如他此刻立誓的坚决。

秦无炎绝少有这样低头的样子,他总是漫不经心的、阴险狡诈的、一时上天一时入地,谁也摸不透他。

然而,此刻的毒公子,竟明白的像一个陈述句。

碧瑶沉默少许,站起身来,温和地道:“如此,以后,有劳你了。”

秦无炎深吸口气,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嘴角轻勾:“宗主不必太感谢我,说不定,我只是想博取你的信任,夺了鬼王宗呢。”

碧瑶并不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你是自由的。”

明月之下,各自悲欢。

狐岐山上,小白斜眼看着一路强攻上山的一男一女,红艳地唇角斜出个讥讽地弧度:“哟,青云门的二位,可是真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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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基本结束,下面就要开启鬼厉的悲催(划掉)美好人生了。嗯。就是这样的。

章三十:总有往事不可顾(上)

林惊羽闻声抬首,斩龙剑上血色殷殷。他断没有想到,狐岐山竟原地复起,鬼王宗暗哨林立,虽武力难敌自己与陆雪琪,然而人人齐心,俱是不要命的拦阻。

下午便已到达山脚,一路攻进密地,足足耗去半日。如此车轮战下来,他略有些疲惫。陆雪琪则紧握天琊,身姿看似轻盈,脚下微微虚浮。一路砍杀上来,她剑剑夺命,仿佛又见那一日四灵血阵开启,扑面而来的魔教妖物。

天琊蓝光凛然,杀。

小白的目光在二人法宝上掠过,见着鲜红血珠自剑尖滑落,双目眯起,寒光从乌黑地瞳底折射而出:“两位对着鬼王宗这么多无辜性命,毫不留情地当是砍瓜切菜,看来很顺手嘛。”

陆雪琪冷冷一嗤:“魔教妖人,也敢说无辜?!”

听得她如此正义凛然,小白乌黑地眸子转了转,波光乍起,一双眼睛顿时潋滟无比。唇角上弯,妖异地笑容一闪而逝,周身白光暴涨,声音在强烈光芒里忽隐忽现:“乘着我出门未归,竟敢造此杀孽,怎么,魔教的人便牲畜不如么?”

——她此刻显然怒极,不过是前去胭脂渡口拜祭小痴夫妇,是夜回到狐岐山,鬼王宗好容易聚齐的死士竟被林惊羽和陆雪琪杀了大半。

“小心。她是九尾天狐。”林惊羽几步抢上前来,侧首叮嘱同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陆雪琪这几日行为反常,尤其是今日,她的杀心,太过凌厉。

陆雪琪恍若未闻,手持天琊,举剑向天,口中一字一句地道:“九天玄刹,化作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随着古老口诀的念起,她人亦凌空而跃,半空中袅袅前行七步,每一步走下天际便骤然响起一声炸雷,蓝色剑芒仿佛无所不在,以那柄蓝色宝剑为中心,化作暴风,化作漩涡,化作飞沙走石,轰隆隆迎向小白所祭出的巨大白色光球。

天琊之威,不可小觑。

九尾天狐一声清叱,身躯在白光里扶摇直上,回复成白狐原型,九条长尾在空中蜿蜒游弋,宛若长蛇,白光浮于尾上皎皎如月华临身,随着长尾灵活地在蓝色风暴里自如穿梭。看似温润柔和的白色浮光所到之处,蓝光寸寸碎裂,天琊剑峥然长鸣,鸣声悠远。陆雪琪脸孔先是一红,随后迅速地苍白下来。

她咬紧牙关,不肯后退,维持着举剑的姿势,竟强自催动元神,陡然清啸,蓝光刹时更盛,碎裂的光芒纷纷再度聚合,跟那白光缠在一处,颇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雪琪!”林惊羽不防她这般决绝地打法,虽有斩龙剑在手,他周身却被无形劲气所控,僵在原地,怎么也不能前去援手。

“青云门的人,脑子里就会思度着怎么以多欺少么?”女子甜腻中带着嘲笑的声音自空中传来:“还真是不要脸啊。”

“你!”被牢牢定在原地的人怒目昂首,只见巨大的白色狐狸正淡淡地睇向他,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咳咳。”微弱的咳嗽声忽地在身边响起,林惊羽诧异地转过视线,人顿时猛然一颤。

——身着玄色衣衫地男子不知何时倒在脚边,痉挛般地抽搐着,发出低沉地咳声。而一只巴掌大小的银色幼狐口中叼着他的领子,吭哧吭哧地似乎是想将人往里拖。拖动中男子散乱的发散开,露出苍白地容颜。

“小凡!”终于见到一直在寻找的人,林惊羽不由得大声叫道。身体也强要挣脱小白的禁锢。斩龙剑发出嗡嗡地鸣响。

晕迷中的人显然听不到他的呼唤,倒是那巴掌大地小狐狸动了动耳朵,松开鬼厉,猝然抬眼瞪向林惊羽,周身银光闪烁,生生将斩龙剑的低吟给压制下去。随后一眼也不多看他,继续叼住昏迷的人,死劲地往鬼王宗内拖拽。

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对于这么小只的狐狸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些。它在林惊羽复杂的目光下,十分坚持地向前挪动,刺啦……最后竟然把衣领给拽裂,它眯了眯眼,现出痛苦的样子。

随后一蹦三尺高:“死丫头,把你的禁制给老夫解开!”稚嫩地声音响起,带着老大一股怨气“老夫的牙都快掉咯!”

噗嗤。一声轻笑从白狐口内逸出。九条长尾横甩,将强弩之末的陆雪琪逼退:“要命的小债主回来了,今天先饶过你们。”

只觉凌厉风声在耳畔呼啸,天琊险些自手中脱落,等陆雪琪回过神来,人已被狐尾挥扫至数丈开外,林惊羽亦被此劲气抛甩出去,落在自己右侧。两人原就内力不济,此刻更为白狐所伤,同时喷出口血来。

小白在落地前恢复成妖娆女子模样,纤手在庭院门外虚握将张小凡和幼狐凌空抓进院内。紧接着双手在胸前结印,巨大光球像个罩子般将整个院落毫无缝隙地罩住。她站在原地,目光微寒:“滚回青云门去。”

语毕,转身走向内室。

“你!”听得她语气中的轻蔑,陆雪琪大怒,天仙般地面容上,罕见地现出潮红颜色,抓紧手中天琊,竟准备不顾伤势硬闯结界。

“雪琪!不可莽撞!”林惊羽抢身挡在她面前,斩龙剑斜斜拦住她“里面不仅仅有九尾天狐,那一只银色幼狐,实力恐怕还在她之上。”

——竟然在瞬间就封住了斩龙剑的气息。那样可怕的念力,穿透九尾白狐的禁锢,森森地逼上他心间。

“不!你看见小凡了吗?小凡在里面!”天琊反挑向斩龙剑,意欲将其挑开。

林惊羽毫不退让:“那你看见小凡的衣饰了吗?”

——玄色长袍,隐秘尊贵的暗红血纹。那是,鬼王宗副宗主固有的服饰。

陆雪琪在听见这句话后,精气神忽然一下子散开去。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颤着唇,声音细碎:“为什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那漫长的,张小凡成为鬼厉的十年里,她原本已经渐渐放弃所有希冀,也将所有炙热的悸动一次又一次覆灭在心底。直到十年后,他终究还是选择拿起诛仙剑为天下正道而战,那一战破的何止是四灵血阵,更是一剑击破了他十年的魔教生涯。她以为,天地见怜,鬼厉终于又回到当初某个少年,某个名叫张小凡的少年。

那个少年,是她的师弟……也可以是她……心底最深处一道影子。

就算,他依旧当面拒绝了自己的情感,但是她以为,至少这一生与他都不会再度正魔两立。只要他是张小凡,也就足够了。

足够了……

然而今天,白狐虚抓进去的男子,那张苍白熟悉的面庞……那身诅咒般的玄色衣衫……张小凡……你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了谁!

——鼓噪的,嘈杂的,无法按捺的声音从心底潮涌而上。碧瑶?难道?

陆雪琪捂住胸口,脸色煞白,虚弱地望着林惊羽:“她已经消失了,对不对?”

永远矜持冷淡仙子般无欲无求的面容,此刻,看在林惊羽眼中竟与一般女子别无二样,他心里反复地回荡着她的问题,然而,某一种控制不住的意愿比这个问题更早一步地占据了他的思想。

碧瑶……是不是……还在人世?

忽然,他不敢再直视陆雪琪的眼睛。略略垂下眼睑,轻声道:“鬼王宗这里的情况,我们先回青云门向掌门禀明吧。”

陆雪琪见他不自然地转开眼去,心下一凉,收起面上哀然地神色,只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可笑至极。

仿佛一瞬失却所有力气,也失却所有杀气。她几不可见地点头。御起天琊,当先向山下疾驰而去。

林惊羽静静站在原地,回首看向被白色光芒笼罩的亭台楼阁,半晌,斩龙剑清辉现出,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挑事的终于走了。”小白抚摸着怀中暖炉,绽出个明艳地笑,冲委顿在地的老祖宗道:“讨厌的人都滚回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银狐缩缩耳朵,调整个姿势,直接用屁股对着她。

“你……”涂着丹红豆蔻的细长食指点出,小白胸口高高鼓起,最终还是没有顶撞自家老祖宗。没好气地起身向安置鬼厉的房间走去。

——厅中的是老债主,房间里的可不就是小债主,出趟门就又半死不活地回来!

她刚推开房门,忽对上一双深渊般地眼睛。心下一凛,依照伤势,他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地醒过来?

鬼厉半靠在床头,无情无绪地看着她,淡淡道:“狐岐山的血腥味,怎么这样重?”原本还在昏迷中的他,竟因为嗜血珠吸取了整座山的鲜血之气,而早一步醒来了!

小白眨巴眨巴眼睛,微微一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鬼厉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烧火棍“谁动的手?”

小白顿了顿,徐徐道:“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面色一整,嬉笑之色全收,十分认真。

鬼厉侧目看着她,目中光芒闪动,轻轻点头:“你说吧。”

“在你的眼中,魔教众人的性命,可是人命?可是苍生?”小白懒洋洋地将暖炉更抱紧了些,红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问题。

鬼厉微微颤了颤,眼睛却依旧与她对视,片刻后,平稳地道:“人命都是一样的。正也好,魔也罢,人命都是宝贵的。”

小白的眼睛微微湿润,轻声道:“碧瑶没有看错你。那么,今日,林惊羽和陆雪琪将大半鬼王宗死士斩杀在剑下,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鬼厉猝然坐起,噬魂在掌中红光闪烁。

章三十一:总有往事不可顾(中)

“我只想你知道,魔教的人,也有血,也有心。”幻境小屋中,碧瑶幽然带寒的声音,自颅脑深处响起。

鬼厉眼角猛地一抽。噬魂吞吐着血色光芒。

“人命都是一样的,正也好,魔也罢,人命都是宝贵的。”

这是片刻前他的回答。

小白见鬼厉神情变幻,忽而怔忪,忽而苦涩,心知他此刻天人交战,一时给不出任何答案。她本也没有逼迫之意,轻叹口气,道:“你先好好养伤,待碧瑶回来,青云门怕是要变天了。”

“碧瑶。”

呓语般地发出两个音节,鬼厉双手紧握成拳,紫衣公子护着她被深埋地底的身影莫名地让他嫉恨。

——为何不是自己?

原来这世上,就算豁得出命数,也还要缘数成全。

“你怎么了?”见他脸色煞白,原准备回房的小白不由关切地问到。

片刻后,厢房里响起小白猝然拔高地声音:“碧瑶被活埋了?!”她伸出手,食指微颤:“你……你竟就这么看着她?!”

狐岐山死士一夜被屠过半,她受碧瑶嘱托照看此处,心里本已万分愧疚。一时间听得噩耗,脑中轰然炸开,本能地直指鬼厉。

然而,瞬间便冷静下来——瑶儿是灵体,想来不会受到伤害。顿时觉得自己这一嗓子喊得实在过激,诺诺地放下手来。

可听到责问地鬼厉面上居然现出领情的神色来:“是啊,我就这么看着她。小白,我就是这么没用啊!连秦无炎都不顾死活地去救她,护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唇瓣抿成直线,略略颤抖:“可我,就只能看着她遭灾受难,诛仙剑下,万毒门内,无一例外”

他语速极快,仰面看着小白,眼神里闪着渴盼的光,那是恨不能小白一巴掌打过来,或者干脆劈死他的恳切。

直看得小白向后退去半步,微微叹息:“瑶儿际遇奇特,你且放宽心吧。”

鬼厉哑声一笑:“小白,你知道么……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都多么希望,承受一切苦难的人,是我。”

他的每一个字听在耳边都觉沉重,小白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早点歇息吧。”

转身走出房间。

屋外,月色如水,洒在人身上却似一层碎冰。她默默抬首,看冷月如钩。活过千年的岁月依旧堪不破红尘。她尚且如此,何况只在人世行走三十余年的鬼厉呢?

爱到深处无怨尤,不过是把所有的怨尤都给了自己。

他对她如何,她又豁出了什么去爱他。这一对痴儿女,却似乎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片刻喘息。

九尾天狐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一轮残月,冷冷清辉下,她白衣若雪,翩然出尘。

狐岐山上,血腥气久久不散,鲜血从山脚一路曼延到腹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被风吹的凉透,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圆睁着双目,尽是尚未活够却又不肯退缩的倔强。

——狐岐山,那是他们的家啊。

“前辈,他如何了?”

淡淡心音响起,缩在厅中角落里的银狐立时竖起双耳,碧色双目水色蒙蒙,竟是要哭出来般。

“死没良心的丫头,他好得很。到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回话,四只小爪子也用力地刨地,狐身怪异地盘在地上,直看得回到大厅内的小白一阵惊诧,道:“您在做什么?”

心弦蓦然一颤,顿时失去碧瑶的声音,银狐十分懊恼,磨着牙转过身体,恨恨地盯着自家小辈。

小白被它瞪的莫名其妙,原本心下就不舒坦,此刻没什么好脾气去安抚这为老不尊的天狐掌门人,只略略瞥它一眼,道:“夜深天寒,您也别在这五体投地了。找个暖和点的地儿窝着吧。”

语毕,自顾自穿过厅堂,不再看它。

小小银狐背毛倒竖,须臾又无力地软倒在地:“呜呜,小碧瑶,你在哪里啊,你说句话啊。”

水汽漫出眼眶,把眼窝打湿,这会子,可真的哭了。

然而它念叨着的人,正轻巧地往火堆里添着干树枝,火光明晃晃地照亮她秀美地侧脸。绒绒地碎发在鬓边被风吹起,乖巧地微微颤动,而她微扬着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秦无炎捂着伤口坐在对面,目光看似无意般斜斜落在她面上,只觉得……有些羡慕那阵阵地微风,能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她的发丝。

碧瑶似乎察觉到他的眼神,突然抬起眼,朝他看过来。

秦无炎顿时一梗,吞下口口水,勉强着开口:“我,我们现在去哪?”

竟然还略略结巴。碧瑶不由得有些好笑。但又知道此刻还是不要笑出来的好,便拍拍双手,抖落手上的干树皮,回道:“先回狐岐山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放心。”

秦无炎转了转眼睛,温和地道:“好。”

【未完结】

(#/。\#)对懒癌的大大们由内而外的感到悲愤!

本文由贴吧吧友@可爱车 整理搜集

拒伸手党

抱书留名

整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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